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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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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罪案强强]杀青 作者:无射

    第20节

    空气中血腥味浓郁得令人窒息,里奥脸色凝重地皱起了眉:根据报案人描述的疑犯外貌,他几乎可以肯定就是杀青无疑。但在来时的飞机上他粗略查过房子的男主人,欧文·雷蒙德,一个成功富有的商人,没有前科,家庭美满,怎么看也不在“逍遥法外的连环杀人犯”的范畴之内,杀青为什么会对他下手?

    几十名警察从里奥身后涌进空无一人的房间,许多人不禁用手背挡住了口鼻。

    “……上帝啊,看窗台上!”一名警察失声叫起来。

    肉块、内脏、碎骨像水管爆裂一样喷洒在窗台上,附近的墙面、地板甚至天花板都被泼成暗红色,散发出的腥臭味如毒气熏蒸着整个房间。

    有个年轻警察忍不住呕吐起来。

    里奥慢慢走向窗台,站在血泊边缘之外,望向半开的窗扇。在外面正对着窗户的幽暗草坪上,一颗人头睁开双眼死死盯着窗台,扭曲大张的猩红嘴唇在嚎叫中被彻底定格。

    “enjoyer……”里奥喃喃道,完全明白了凶手的杀人动机。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是一场执着与谋划了二十年、连上帝也无法阻挡的血腥复仇。

    这就是“连环杀手杀手”的终极标靶。

    “果然是那家伙的一贯风格,包括每次都能在警察赶来前逃之夭夭。”罗布走到里奥身旁,神色复杂地说,“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抓住他,扔进监狱,再一次。”黑发探员面无表情地回答。

    罗布无声地叹了口气。在他内心深处,曾有那么一丝阴晦的期望——杀青在越狱之后,出于对自由的珍惜,就此金盆洗手,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但现实无情地拍了他一个巴掌,用鲜血和尸体告诉他什么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安慰地拍了拍搭档的肩膀:“然后彻底忘记他吧,你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里奥沉默着,墨蓝色的眼睛因为诸多情绪的碰撞与沉淀,越发显得幽深难测。“你有没有看过他的一本,《床前的低语声》?”他忽然开口问。

    罗布不解地怔了一下,“没有,等我想去看的时候,他的一系列都从办公室读物里紧急撤下来了。”

    “你可以去看看。”里奥说,然后转身离开了凶案现场。

    莲蓬头流下的热水冲刷着血迹,淋浴间的地板上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杀青赤脚站在血水中,红与白对比鲜明。

    “你的浴巾和睡衣。”夏尼尔抱着胳膊倚靠在浴室门口,肩膀上搭着布料,神态里有一种微妙的、下贱的色情味道。

    杀青伸手关掉水龙头,匀称修长的身躯在白雾氤氲中若隐若现。他用手掌将湿漉漉的刘海抹向脑后,淡淡地说:“你该学会先敲门。”

    “抱歉,补上。”夏尼尔毫无诚意地用指节在门板上叩了两下,“是你出来拿,还是我拿进去?”

    杀青拉开玻璃门,泰然自若地走出来,从他肩上扯过浴巾,擦拭身上的水珠。夏尼尔目光贪婪地上下打量,最后停留在他胸口的金属链坠上。

    “这就是拉法尔·斯托克的那块血牌?”他用暗哑的嗓音问,同时试探性地把手伸向对方胸口。

    杀青毫不客气地拨开他的手腕:“它现在已经不属于你了。”

    “可至少有一大半属于我!”夏尼尔暗绿狭长的眼中掠过一抹阴冷的幽光,“你答应过四六开,不会反悔吧?”

    “放心,我可不像你那么反复无常,出尔反尔。”杀青说着,穿上崭新的蓝色ck内裤,将睡袍带子在腰间系好。

    夏尼尔生性多疑,即使听他这么说了,心底仍不安定,但他知道现在这个话题只能到此为止,在他们的交易完全达成之前,惹怒对方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我让人去per se餐厅打包了法国菜,趁热一起吃?”他用一副温情脉脉的口吻说。

    “你自己吃吧,我没胃口。”

    “……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我以为在顺利干掉一个你想干掉的人之后,就算不兴奋,也该感到轻松愉快吧?还是说,我们的‘连环杀手杀手’先生,竟然有向每个被杀猎物表示哀悼的爱好?”

    杀青在擦肩而过时,一把扼住了夏尼尔的咽喉:“闭嘴,除非你想我现在就干掉你!”他不耐烦的神情中透着森冷尖锐,仿佛有什么残暴的凶兽,正在那张俊秀皮囊下面躁动不安,即将破体而出。这令后者感觉头皮发麻、心脏悸动,不由自主地伸出舌尖舔舐发干的嘴唇——多么危险,却又多么诱人!如果能把这样的男人压在身下……夏尼尔无法自持地遐想,在这一刻居然鬼使神差地觉得美金的吸引力也没那么大了。

    如果我自愿放弃应得的一小部分——比如几百万什么的——他会不会同意跟我来个一夜情?夏尼尔因为窒息涨红了脸,在肺部的刺痛中费力喘气,手指却从对方半敞的睡袍衣襟探进去。

    杀青对这个用生命诠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家伙,不知是该唾弃还是觉得好笑,松手放开,任由对方捂着喉咙不停呛咳。

    “别打我的主意,小狼狗。”他戏弄般把夏尼尔的头发揉成个乱鸡窝,“我对你没性趣。”

    夏尼尔好容易平复喘息,不甘心地问:“那你对谁有性趣,那个fbi吗?”

    杀青十分干脆地承认:“没错,我只对他有性趣。”

    “他抓了你、把你丢进监狱,现在还跟条张牙舞爪的猎犬一样在后面撵着你——即使这样你还对他有性趣?”

    “不行吗?”杀青反问,“这两者间有矛盾吗?”

    “……我又忘了,你是个把危险当乐趣的疯狂杀手。”夏尼尔挫败地说,“对你而言,越有挑战性的人和事就越有吸引力,那个条子始终没有被你折服,就算肉体‘弯’掉,骨子里仍是又正又直,所以你才更感兴趣,对吧。”

    “怎么理解是你的事。但我最后警告你一次,别妨碍我的计划,否则——”杀青露出一个血腥味十足的冷笑,拍了拍他的脸颊,转身走向卧室。

    夏尼尔打了个寒噤,朝他的背影恼火地叫道:“放心!我会去雷克斯岛附近等你的电话,现在就去!而你最好也别忘了我该得的那笔钱,否则——”

    杀青砰的一声甩上房门,把他的后半句威胁堵在喉咙里。

    “有人接应他。”里奥指着屏幕对罗布说,上面播放着街道监控探头拍到的场景,“你看这辆路虎出现和离开的时间,与案发时间基本吻合,当时他应该就在车上。”

    可惜车窗贴了深色的防爆膜,他们看不清车内情况,只能勉强看清车牌号码。

    “调查这辆车。”里奥吩咐纽约分部的技术人员,“我要知道车主是谁,以及它现在在哪儿。”

    利用国土安全部的监控系统追踪那辆车时,他们遇到了些困难,半途中它换了车牌,还狡猾地变更路线,他们几次都跟丢了它,但最后还是找回来了。

    里奥看着电脑屏幕上显示的车主照片与相关信息,月神岛上的那段记忆立刻跳入脑海:“夏尼尔·塞维利亚……是他,难怪。”

    “是谁?”罗布好奇地问。

    “一条阴险的豺狼。原黑帮分子,八年前被我送进监狱后一直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我在月神岛上卧底那次,就是他把我的身份出卖给小亚弗尔,害我险些搞砸了任务。”

    “他怎么跟杀青搅到了一块?”

    “他一直对他有企图。”里奥说得简单笼统,罗布却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不屑与恼怒,顿时反应过来:好吧,一个阴险的情敌,难怪像里奥这样沉稳自持的家伙也会露出这种眼神。

    “难怪他为杀青甘冒风险。”罗布感慨。

    “色迷心窍。”里奥冷冷道。

    说话间,信息服务科的技术人员已经追踪到车子的目前所在,它正从曼哈顿地区沿某条公路向东行驶,看样子是要从拉瓜地机场离开纽约。

    “我们出发,逮住他们!”里奥一把抓起披在椅背上的外衣,斗志十足地快步走出房间。

    罗布连忙追上去,“我觉得有点不太对劲,里奥,如果真是杀青,这一次也太顺利了……”

    “你说的没错,这可能是个圈套,但也可能是希望我们把它当圈套,然后在我们犹豫不决的时候,机会就这样溜走了——还记得我教过你什么?”

    “如果第十一次出击才能抓住凶犯,那么前十次的失误都是必要的。”

    “很好小伙子,你很快就能独当一面了。”里奥说,撑着舱门跃上待命的直升飞机。

    罗布紧接着钻进去:“想甩掉我吗?门都没有!咱俩可是黄金搭档。”

    第68章 最后的杀手(中)

    直升机螺旋桨的呼啸声中,机载探照灯的炽白光柱从高空射下,来回扫荡。随后而来的七八辆警车顶灯闪烁、警笛长鸣,疾驰在深夜公路上。

    “它在那儿。”直升机驾驶员说,探照灯光柱咬住了一辆飞驰的黑色路虎。它在东出市区的马路上开得横冲直撞、霸气十足,似乎全然视市警与fbi的联手追缉如无物。

    里奥眯起眼睛看了几秒,确定这就是他们在监控录像中发现的那辆车。但他不能确定车上的人是谁,因为前后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这辆车从交通监控视线里消失过三次,最长的一次是12分钟,也就是说,即使杀青从案发现场离开时乘坐的是这辆车,他也有充足的空档逃脱。

    显然罗布也抱有类似的想法。“我猜那小子早溜了,说不定这会儿正和‘阴险的豺狼’在某栋秘密别墅共进烛光宵夜,而我们还饥肠辘辘地追着一辆自动驾驶汽车跑。”他一脸郁卒地吐槽。

    他所描述的画面,无中生有地在里奥脑中展开,其中“共进”、“烛光”之类的细节一闪而过,令黑发探员异常不爽,有种将嘴欠搭档从机舱门口踹下去的冲动。

    “开枪,逼停它!”他对微型对讲机说。

    在直升机和警车的双重夹攻下,那辆路虎疯狂地又冲出几公里,最终被逼出路基,在河沿熄了火。全副武装的突击队包围上去,几十柄枪口对准了车门。

    车门缓缓开启,一双高举的手率先伸出,随即从驾驶座下来一个年轻男人。

    亚裔、黑发,眉清目秀,面孔陌生。

    罗布有点疑惑地上下打量,觉得身材颇为相似,于是朝里奥使了一个“你说他是不是又戴了个新面具”的询问眼神。

    里奥没搭理,他知道这人不是杀青。说不出具体原因,但他自信如果对方真是杀青,即使换一百张新面具,他也能立刻认出来——如今他对杀青的感应,已远远超越视觉器官的限制,进入了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境界。

    路虎车上并没有第二个人,年轻亚裔男子在枪口包围下,流露出极力掩饰的紧张与恐慌之色,不等他开口说一个字,两名特警扑上来将他死死摁在前引擎盖上,反剪双手锁上手铐。

    “这家伙只是个炮灰。”罗布遗憾地用掌心拍了拍额头。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旋律古老耳熟到令人五雷轰顶:“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个越狱犯,他活泼又聪明,他调皮又伶俐。嗨,穷追不舍的探员,快来接电话!”

    “——以及传声筒。”里奥面无表情地说,走上前从俘虏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飞快地按下通话键,结束了得意洋洋的歌声。

    “亲爱的,还没吃晚饭吧?我也没吃宵夜。”杀青语调轻快。

    里奥无视对方的挑衅,直截了当说:“enjoyer死了,你大仇得报,但无论是打算金盆洗手还是继续兴风作浪,都不需要摆出这样一副阵势,你究竟想做什么?”

    “做什么?”杀青哂笑一声,“还用说吗,像我这种‘疯狂、执拗、自大、变态的神经病杀手’,当然是要竭尽所能地报复社会了。”不等里奥回答,他紧接着说:“现在,上飞机,飞高点,朝北边看,我要放烟花了。”

    里奥皱眉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向直升飞机。罗布一头雾水地跟上去。

    直升机飞到百米高空,里奥用锐利的目光紧盯着夜色中灯光点点的城市,心底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短暂的平静后,市区边缘突然爆出一团巨大的亮光,轰鸣声姗姗来迟,罗布错愕地张大了嘴:“那是……爆炸!操,哪儿炸了?”

    他的叫声传进话筒,杀青吃吃地笑起来:“一座丑陋的囚牢、腐臭的坟墓。放心,里面十个有七个是人渣,还有三个是变态,活着纯粹是浪费社会资源。你看,我又为联邦政府节省了一大~~笔开支。”

    里奥的脸笼上了一层骇人的阴霾:“雷克斯岛!你炸了雷克斯岛监狱!”

    “准确地说,是罪孽深重的第五区。”这还得多亏了甘的那份临别礼物。他本以为蹲大牢杀手的赠礼顶多就是匕首、手枪一类,谁能想到,第五区洗衣房的地砖下面,竟藏着一坨面团似的c4塑胶炸药,以及一个拆开的引爆装置?逃出监狱之前,他顺手把接线装上;二十分钟前,夏尼尔的微型潜艇抵达雷克斯岛附近的水底,手持遥控引爆器,只待他一声令下。

    “……你是真疯了。”里奥缺氧般深吸了口气,紧闭双眼,再度睁开时眼底一片森寒。意料之中,不是吗,自己早就预言过了——

    “他与其他变态没什么两样:杀人,并乐在其中。有一天当他发现找不到既定的猎物时,他会无法控制杀戮的欲望,而朝无辜民众下手的,我可以百分百肯定!杀人这种事,只要开了个头,就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动着你,逼着你一步一步走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天!”

    而这一天,终于不可逆转地到来了。

    “我以为你追着我的过去调查了这么久,早该知道了。变态杀手总有个黑暗童年的么,电视上不都这么演?你看,咱俩的恩怨情仇也该做个了结了。这朵烟火,就是我寄给你的战书,你我之间必须分出胜负,失败者将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杀青!”里奥一声厉喝,像沉痛的呐喊,也像愤怒的警告。

    对方只是报以几声隐约的轻笑:“来吧,里奥,来战吧!为了让这场战斗更有趣味,我会给你一点提示,以便你能更快找到我。

    提示是——‘一个人的圣诞节’。快点来,宝贝儿,不然我等得太无聊,又要开始放烟花了。”

    手机里传来嘟嘟的挂断音,里奥面色铁青。

    罗布张口结舌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他这到底要干嘛……我们现在怎么办?”

    “他想跟我做个了结。”里奥漠然地说,“我会逮捕他,或者……击毙他。”

    罗布愣住了。

    “他用手机打的那通电话。我们的人在桥边上找到了摔碎的手机,就在那里。”罗布用手一指不远处的跨河大桥,自嘲地笑了笑:“难怪对我们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他只需要一部普通望远镜。”

    里奥望着桥体上方嶙峋的钢铁支架,喃喃自语:“一个人的圣诞节……”

    罗布有些莫名,仍接话道:“可不是,明晚就是平安夜了。今年圣诞节又要跟罪案和警车一起过。”

    天际逐渐泛起曙光,云层却越发阴冷低垂,片刻后,里奥感觉脸上点点冰凉湿意。他抬头一看,开始下雪了。

    脑中仿佛有一道灵光闪过,他迅速抓住了它,那是一段不经意间的对话——

    那时杀青还是“李毕青”,他父母的空荡公寓刚刚有了些人气,他们枕着同一个沙发靠背边喝啤酒边漫无目的地翻看电视节目……

    纽约冬天下雪吗?看着肥皂剧里的雪景,李毕青随口问。

    下,每年圣诞前后都会下,有时更早些。里奥说。

    那时茉莉应该就回来了,我们可以一起过节。李毕青说。

    里奥沉默两秒,淡淡一笑:说不准,我是24小时待命,一个电话就得走。你知道去年圣诞节我是怎么过的吗,有几个白痴学生喝醉了酒,打算搞个节日杀人比赛,打电话到fbi办公室请我给他们的比赛规则提点专业意见。当时我和组员冒着大雪,在市郊一座废弃的游乐场搜寻了大半夜,终于把那些傻逼一个个找了出来。你看,我的工作有时比你想象的乏味得多,对吧。

    李毕青把身子一歪,脑袋枕到他的大腿上。今年圣诞节要是再有这种傻逼,我就帮你去收拾他们,完了再一起回来过节。男孩喝着啤酒,笑眯眯地说,你们圣诞节就和我们春节一样,总归是要和家人一起过的。

    “……一个人的圣诞节。”里奥长长地吐了口气,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疲惫。他用指尖揉了揉干涩的眼皮,转头对罗布说:“我知道他在哪儿了。”

    “哪儿?”

    “暂时不能告诉你,他要求我一个人去。”

    “就你一个?开什么玩笑,那我们是要在壁炉旁一边吃烤火鸡一边等孤胆英雄的捷报吗!”绿眼睛的探员拔高声线以示强烈反对。

    “如果他发现警方试图围捕,一定会在大部人马到来前逃之夭夭,然后再搞出几朵像刚才那样的烟花。你知道他有多固执己见。”里奥淡淡地说。

    罗布哑火了,小声嘀咕一句:“就跟某人有的一拼。”

    “所以就这么定了,我会戴上卫星定位仪,你们全程监控,注意在我发出信号前,务必保持两公里以上的距离。”

    小雪下得稀稀疏疏,大部分还未落地就融化了,空气越发湿冷。

    里奥独自开车来到市郊一座因经营不善而关闭的大型游乐场。他把车停在生锈的铁门外,空着双手走进去。游乐场的地面青砖碎裂、杂草丛生,褪漆的旋转木马和断头的小丑雕塑在阴沉天色下恶狠狠地瞪着他,再远一点是骨架般枯槁的摩天轮。

    他在死寂的广场上站了片刻,又四下里走了几趟。不知哪处依稀传来几声动静,但又像是风声,他警觉地环视周围,并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身影。

    难道自己误解了杀青的提示?里奥停下脚步,仔细思索,突然瞳孔一缩,手指下意识地探向西装内侧的枪套。

    “圣诞快乐,亲爱的。”身后响起男子的声音,年轻、锋锐、优雅,像一柄绘着精美花纹的利刃。

    里奥握紧枪柄,慢慢转身,望向来人:“杀青。”

    杀青没有戴面具,用的也是原本的声线,双手插在宽松的裤兜里,穿着浅灰色连帽衫,看起来就像个悠然闲逛的大学生。“很高兴你没有让条子们全都跟来,”他说,“这样就只剩一个电灯泡了。”

    电灯泡?他在说谁?里奥一怔,顺着杀青的视线,把目光投向侧后方。

    七八米高的半空中,一艘破破烂烂的海盗船门栓忽然脱落,一个人影从里面滚落下来,又被身上缚着的绳索吊住,悬挂在空中。他的双臂被麻绳捆在身后,嘴上封着胶带,一边唔唔叫着,一边拼命挣扎双腿乱踢。

    ——罗布!里奥几乎失声叫出来。不是吩咐他待在后方等待信号吗,为什么要违抗命令偷偷尾随!显然这么干触了杀青的霉头,他刚才听到的轻微动静,应该就是罗布被杀青制服后捆绑起来的声音。

    “放他下来!”里奥沉声说,“我们俩之间的事与他无关,让他走吧。”

    “然后等他再拉一大波人马过来?我没这么喜欢自找麻烦。”

    “杀青!他是罗布!我以为你们就算不是朋友,也至少有些交情吧,你对他就真下得了手?”

    杀青冷笑:“我跟你不止有交情,还有交欢呢,你又什么时候对我手下留情过!”

    里奥仿佛被噎了口气,停顿了一下:“我们之间的那些……那些——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我也这么认为。”杀青微一点头,脸上神情喜怒莫测,犹如绝对平静的水面,令人完全无法揣度出其中的情绪。“消遣就只能是消遣,一旦你玩过头认了真,倒霉事儿就一件接一件地来。认识你的这一年多,我简直把半辈子的伤都受完啦,还被你丢进监狱——”

    “那是你自己想要进去的!你把整个社会舆论和执法部门弄得鸡飞狗跳,害我差点丢了工作,不就是为了利用雷克斯岛监狱里的知情者,找到enjoyer的下落吗?”里奥咬牙说。

    杀青耸耸肩:“问题是,我只想进去度几天假,而你却想让我当永久性居民。你看,咱俩从意识形态到行为习惯都是天敌,既然矛盾永远无法调和,那就消灭好了。说真的,里奥,撇开其他因素,单纯就肉体而言,我对你还是相当有性趣的,但是很遗憾……我对除你以外的其他事情,还有更大的兴趣。”

    “比如说杀人?”里奥尖刻地反问。

    杀青抿着嘴歪了歪脑袋,显得俊雅又无害:“答对了,你很聪明,里奥,但这世界上的聪明人不止你一个。我想我还可以找到其他有能力、有身手、聪明出色的人作为替代品,为我的业余生活增光添彩。”

    看着对面黑发探员的目光一寸一寸黯淡下来,直至最终化作冰冷绝望的灰烬,杀青像个破坏欲被彻底满足的孩子一般,愉快地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会扑过来揍我,就像以前那样。”

    里奥冰雕般沉默许久,最后说:“我已经不想再碰你一下了,哪怕是拳头。”

    杀青无所谓地哼了一声,“那就用其他武器来决个胜负吧!但首先,我得把电灯泡收拾掉。”

    杀青的手指在裤兜里微微动弹的瞬间,一种对极度危险的预警刀刃般插进里奥的神经。他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拔出手枪,同时凛然地发现,对方的枪口比自己更早一步抬起。

    ——哪怕只早零点几秒,也是致命的优势!

    他以直觉判断枪口的方向,仿佛看见子弹轨道在空气中割出一道裂痕,发现子弹的终点并不是自己,而是侧后方吊在半空的罗布!

    直到枪声响起,他才意识过来,刚才的一切并不只是脑中的想象,它就这么毫不犹豫地、冷酷至极地发生了!

    在眼角余光扫到罗布左胸蓬出的血花时,里奥的脑中一片尖锐的空白。他的食指如同一个独立思考的战士,在大脑下达指令之前,抢先一步扣下了扳机。

    杀青向后踉跄了两步,低头看前胸,浅灰的布料被涌出的鲜血迅速浸染,呈现出异常深晦无望的黑褐色。他眨了眨眼睛,脸上是一种疼到极处的茫然,又抬头看了看里奥——里奥的目光并不在他身上,而是冲向罗布,抬手一枪打断绳索,接住了落下的搭档的身躯。

    他在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笑,枪从手中掉落。

    “罗布!”里奥一边用手掌紧紧摁住搭档血流如注的伤口,一边撕开他脸上的胶带,“振作点,伙计,我已经发信号呼叫支援,你死不了的!”

    罗布双手挣脱绳索,大口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别、别开枪!里奥,他不是……”他胡乱撕扯着前襟,直至纽扣迸脱,把藏在衣服下的秘密暴露在里奥眼前,“他用的是空包弹,还在我胸口贴了一袋血浆!”

    里奥僵住了。他混乱地收回双手,看着满手暗红的血迹,耳畔充斥着崩塌般的轰鸣声。

    “他又在耍你!我不知道这混蛋到底想干嘛,但是你……”罗布缓过气,扶着里奥站起身,“你就这么直接开了枪?”

    里奥不假思索地答:“我没——”然后他的神色瞬间凝固了。

    他开了一枪!

    也许对他那只训练有素、将战斗变为本能的右手而言,反击的对象是个极度危险、正在杀人的犯罪分子。

    也许那时,对罗布生命安全的牵挂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维。

    也许目睹了对方之前的所作所为、又历经刚才一番对话后,他对翻云覆雨玩弄人心、视人命如草芥的杀青已经彻底绝望。

    也许在彻底绝望的那一刻,他曾经生出过击毙对方的念头。

    但是……当这个念头噩梦般成为现实以后,他感到了一种巨大的空洞与惶恐,就好像自身从肉体到精神都开始分崩离析,就好像整个世界轰然倒塌不复存在……

    他开了枪……朝杀青?杀青?!

    像是被一股无法形容的作用力支配,里奥猛地转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向地面上那个灰色的身影。他跪坐在地上,托起杀青的上半身,一只手堵住胸口血洞,另一只手颤抖地伸向颈动脉——

    微弱的博动,细若游丝的鼻息,杀青还活着!

    里奥望着陷入休克、血色尽失的杀青。对方的嘴角还留着一丝浅笑的残影,像是得偿所愿的欣慰与释然,又像是功亏一篑的自嘲与无奈。

    这缕笑影如同世间最锋利的武器,里奥被粉身碎骨的疼痛击中,将脸深深埋进对方的颈窝。他想痛哭、想咆哮、想毁灭一切——包括自身,包括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无数沸腾的、翻搅的、痛苦不堪的思绪,最终浓缩成为一个紧紧的拥抱。

    上空传来直升机螺旋桨呼啸的声音,两公里外待命的支援部队很快到来。罗布走过来,安抚地拍了拍里奥的肩膀。

    里奥抬头,脸色是罗布从未见过的凌厉与涩重。他抱起昏迷的杀青,三步并作两步冲向直升机,朝驾驶员吼道:“去最近的医院,快!快!”

    直升机迅速升空,罗布后脚差点被甩下去,连忙扒拉着舱门坐稳。他的目光从昏迷不醒的杀青,移到魂不守舍的里奥身上,最后叹了口气,说:“别自责。这要换做是其他匪徒,这么近的距离你连心脏都打不中,早不知道死几百回了。你对他根本下不了杀手,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作死,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里奥恍若未闻,只是注视着怀中的人,染血的手指轻轻摩挲他的唇角,将那一抹奇异的笑影抚平。

    你想对我说什么,杀青?我知道在那些虚假的面具后面,在你最真实的意愿里,有很多事想告诉我,有很多话想对我说……说吧,我会握着你的手仔细倾听、在心中永远铭记,让它们变成属于你我的共同秘密,所以……求你了,活下来吧,杀青!

    第69章 最后的杀手(下)

    罗布从瞌睡中惊醒时,手术室门口的红灯仍然亮着。他拿手掌当毛巾用力搓了几下脸,转头看身边的搭档。

    黑发探员坐在走廊长椅上,目光注视着对面的白墙,仿佛正在沉思。罗布发现他从坐下来到现在,姿势完全没有变过。

    他略为犹豫,还是开口说:“胃都饿穿了,我去买点吃的。”

    里奥微一点头。

    罗布有些迫不及待地起身走了——虽说他一贯是活跃气氛的好手,但眼下这气氛令他心底发毛,完全没有去活跃的意愿。

    在他离开后不久,手术室门口的绿灯亮起,几名医护人员摘了口罩,疲惫不堪地走出来。里奥立刻弹起来,迎上去问:“他怎么样?”

    为首的中年医生回答:“手术过程很顺利,子弹击穿左肺上叶造成胸部贯通伤,但没有伤及心脏。”

    “能康复吗?”

    “人体肺功能的代偿能力很强,伤愈后对身体影响应该不会太大,但需要三个月以上的术后恢复期。”

    里奥感觉胸口痉挛了几个小时的肌肉一下子舒展开来,干涩地吐了口气。

    医生看他青白的脸回魂似的透出了点血色,又安慰地加了句:“放心吧,以后顶多就是不能负重跑20公里,或者去参加自由搏击比赛什么的。日常工作生活还是没问题的。”

    对杀青而言,“日常工作”可比自由搏击赛强度大多了,身手多少会受影响吧?像他这样崇尚力量的人,一定觉得难以接受……心酸遗憾的同时,里奥内心深处又生出了一丝不合时宜的庆幸:或许他也因此会更爱惜自己的性命,把那套悬崖上走钢丝的恶劣爱好收敛收敛,从此彻底金盆洗手。

    仍处在麻醉状态的伤患被推出来,里奥摁下脑中纷乱的念头,跟随医护人员前往加护病房。

    按医生说的,他会在24小时内清醒。但24小时过去,48小时过去,72小时过去,杀青依旧没有醒。

    里奥眉头紧缩地询问主治医生,但对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强调手术本身是成功的,而且从检查报告看,各项生理指标并没有什么异常。

    “那他为什么一直昏迷?是治疗手段出了问题?”里奥追问,语气很冲。

    主治医生因为他的失礼皱了皱眉,但并不愿意跟一名看上去像是三天没睡的执法人员起冲突。倒是身旁的年轻助手干脆利落地顶回去:“治疗手段当然重要,但病人自身的求生意志更重要。如果是他自己不愿意醒,生理机制被潜意识支配,也有可能造成木僵或心因性昏迷。”

    不愿意清醒?失去求生意志?他这是在说杀青?里奥露出一脸荒谬的神色,朝年轻医生冷笑:“他就算被枪口指着,也能徒手干翻一打人,你是说这样的人没有求生意志,小子?”

    对方就像大冬天被迫吞了口冰块,猛地缩了一下脖子。主治医生连忙出来打了个圆场,带着助手尴尬地走了。

    里奥脸色不善地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在床沿坐下,伸手拂去落在杀青脸颊上的细小纤维。亚裔青年安静地闭着双眼,睫毛在眼眶下方投射出黑而浓的阴影,仿佛纹丝不动的蝶翼,越发衬得脸颊消瘦、嘴唇苍白。里奥的手在他脸颊上方停滞了一下,然后从前额到鼻梁、再到下颌,一路抚摸下来,沉声说:“你被人瞧不起了,杀青,起来踢他屁股。”

    “快起来。如果你想继续越狱,现在就是最佳时机——这里只有一个饿着肚子困得要死的探员,他完全不是你的对手。”

    “你的空包弹把罗布砸出了一大块淤青,他抱怨你为什么不给他再穿件防弹衣。”

    “你的炸药也装错地方了,不是说要炸监狱第五区吗,怎么只炸了入岛大桥?你知道拿到人员伤亡报告时我的表情有多蠢,竟然被菜鸟罗布给嘲笑了。”

    “还有夏尼尔,那条狡猾的豺狼差点被抓,可惜最后还是逃了。但我们发布了全国通缉令,估计他下半辈子都要过颠沛流离的倒霉日子。”

    “……”

    寂静的病房里,只有一个男人断断续续的声音,似乎要把认识一年多以来没来得及说的话,在这几小时内一气说完。

    手机响个不停,但里奥没有接听。

    病房的门被推开,两名便衣探员走进来,告诉里奥他们是来换班监视的,局里叫他立刻回去。

    里奥坐在床边不搭理,觉得对他们没话可说——他现在只对病床上昏迷的杀青有说话欲望,对其他人连声带都懒得震动。直到其中一名探员忍无可忍地拨通了上司的电话,高迪的叫声裹着怒火从手机里迸出:“里奥!你他妈居然不接电话?给我马上滚回来!马上!上头还等着你的汇报!”

    “啪”的一声,似乎是对方摔了听筒。里奥捏着手机,定定地出神片刻,转头对那两个探员说:“如果他醒了,请第一时间通知我。”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

    第二天,不知道是医院里的哪个人走漏了消息,媒体们蜂拥而至,警方紧急调派人手,将杀青所在的病房区武装隔离。但媒体人依旧无所不用其极地试图打入内部,好制造“连环杀手杀手越狱后再次犯案,被fbi追捕重伤昏迷”之类足够吸睛、足够劲爆的新闻标题。杀青为数不少的粉丝团也获得了消息,把医院包围个水泄不通。甚至有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妞儿,穿着一袭低胸婚纱,连踢带打地试图冲进警戒线,一边狂热地尖叫:“滚开!你们这些暴徒!屠夫!别耽误我的婚礼!杀青,你的新娘在这里!让我进去——”

    当天夜里,fbi出动了特别行动队,对杀青进行秘密转移,用直升飞机运送到警方内部医院。

    以上一切罗布绘声绘色地向里奥转述,但他的搭档完全不给面子,连一丝多余的目光都没给他。办公桌上叠放着好几盒档案文件,里奥在处理这段时间以来堆积的公务,把手头上的任务一项项扫尾。他几乎是没日没夜、废寝忘食地干活——虽说他一直以来都是个工作狂,但从没像这样超负荷到违背人性的地步,把罗布看得心惊肉跳。他努力劝说里奥不要这么自虐,以身体为重,但对方只是简单至极地回复了两个字:“——走开。”

    罗布无计可施,看着里奥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把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一并燃烧了做施法材料的疯狂魔法师。最后他昏头昏脑地出了个烂招,对里奥说:“医院那边打电话过来说,杀青好像有了点反应……”

    里奥把手里的东西一摔,冲出门去。

    结果他差点在医院走廊里揍了罗布。医生一脸凝重地告诉他们,患者已经昏迷17天,意识活动丧失,但皮质下中枢仍可维持自主呼吸和心跳,如果再持续超过一个月,恐怕就要进入植物状态了。

    “这可真奇怪。”那名医生说,“从我们对他大脑多次检查的结果来看,并没有发现任何颅脑伤或病变,按理说他早就该醒了。他的瞳孔对光线有反应,有无目的的眼球跟踪运动和睡眠觉醒周期,在营养液的输入下,生命体征也算平稳,我想他的昏迷……或许是心因性的。”

    这个词里奥在上一家医院的医生嘴里听过,立刻反击道:“放屁!”

    医生噎了一下,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向两名几乎打起来的探员解释:“这是一种强烈精神创伤导致的反应性精神疾病。你们可以这么理解,病人的潜意识出于隔离伤害、自我保护等等原因,将自己的精神世界封闭,不愿意与外界沟通,于是在生理上表现为拒绝清醒。这种情况下,药物疗效甚微,我建议你们可以尝试使用暗示疗法。”

    里奥反复思索医生的话,问:“怎么做?”

    “可以找一些对病人有重要意义的人或物,包括某种气味、声音等,用语言动作和环境模拟对病人进行良性刺激,或许可以唤醒。”

    “我们可以在他床边放电影,《电锯惊魂》、《十二宫》什么的24小时滚动播出,”罗布小声对里奥说,“还是去牢里提几个犯人来个现场演绎版?”

    里奥余怒未消地瞪了他一眼,走进病房,反手锁上门。

    他再一次坐在床边,凝视杀青沉睡中越发消瘦的脸。

    “真的是你自己不愿醒来吗,杀青。”他轻声说,“为什么,因为我?因为童年经历的阴影?还是因为你口中的‘这个操蛋的世界’?这个世界让你失望到这种地步,让你不屑一顾到连眼皮都不想睁一下?”

    没有任何回答。

    但里奥总觉得,并没有这么简单。真相藏在杀青内心的最深处,而他一直在对方暧昧不清的言行与模棱两可的态度里寻找着,如同在恒河沙粒中摸索黄金。他知道杀青擅长伪装、擅长演戏、擅长颠倒黑白口是心非,但隐隐中他有种直觉,杀青在某个地方——令人忽视的微不足道的地方——为他留着一丝门缝,那是通往他精神世界的微小罅隙,就像那本《床前的低语声》一样。

    我会找到那条罅隙,推开那扇门。里奥无声地对杀青说。这回你不会再失望了,我会找到藏在门后的你,然后带你出来。

    他起身离开病房,没有去办公室,直接回到曼哈顿区的公寓。

    在他们一起窝过的、仿佛还残留着对方体温的沙发上,里奥闭上双眼,静静地回忆。回忆他与杀青之间的一切——从他第一次听到这个代号开始,他们之间的每一句话语、每一个眼神、每一次交手,每一点心领神会的默契、每一场爱恨交织的对决……

    仿佛极长极长的电影胶片从眼前缓缓拉过,每一帧画面都拭去蒙尘,在记忆里熠熠生辉。原来他在他的脑海与内心深处錾下这么深刻的烙印,以至于连飞闪而过的画面细节,都令他的身体无法负荷地颤抖。

    ——他究竟要有多迟钝,才花了这么多时间、这么多代价,来确定对方对自己的重要性?才能发现所谓“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是一句多么荒唐可笑的自欺欺人?

    ——如果他真的爱他,就有跟全世界为敌的勇气。因为对方的每一丝痛苦,都会鲜血淋漓地折射在自己心上。

    ——他怎么忍心把他丢进阴暗腐臭的囚牢,亲手摧毁“自由”这个人类与生俱来的权利?

    里奥睁眼,泪水从他那双深邃的墨蓝色眼睛里滚落,沿着眉梢流进鬓角。

    仿佛心灵感应,杀青的一句话从无数记忆中浮现出来,在一场终于令他后悔万分的强暴之前:“对了,你收到我寄去的随身物品了吧,帮我保管好,别一气之下扔了,尤其是那部手机……”

    尤其是那部手机。

    是的,这就是那条罅隙。

    而自己当时是怎么回应的?

    ——他起身,一拳挥向他的鼻梁。

    里奥痛苦地蜷起身,两手紧紧按住自己的脑袋。许久后,他平定了喘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进卧室,从一个最底层的抽屉里,取出了那部杀青邮寄给他的黑莓手机。

    由于长久闲置,它的电池电量已经耗尽。里奥插上充电器,开机,在它的短信、邮箱和文件管理里仔细浏览。

    很快,他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一段十几分钟的录音,孤零零地躺在音频文件夹里。他像是被火焰灼痛一样缩了一下拇指,随即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播放键。

    “里奥·劳伦斯。”

    是杀青的声音。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接着换成了中文:“我希望听到这份录音的人是你,而不是翻垃圾箱的流浪汉,或者二手手机翻新店的小弟。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愿望,或许你一怒之下真的会丢掉这部手机——从某方面而言,里奥,我对你心思的揣度一直以来都很失败。”

    低微地笑了声,仿佛是个自嘲。

    “现在我在想,我要给你留这段录音的动机是什么。你知道我做事从来都计划周详,即使心血来潮,也要先谋定后动,但这一次,我真不清楚是什么动机,驱使我这么做。但我猜测,当你听到这段留言,我应该已经不在人间。”

    里奥硬生生地打了个冷战,在遍体生寒中握紧了手机。

    “呵呵,让你吓一跳了吗,我只是想尝试一下这个烂大街的恶俗句式,实际上,我很有可能临阵反悔,把你干掉,然后继续逍遥法外。你觉得迷惑是吗,没错,我已经提前把咱俩之间的最终对决写进计划书里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在想,这一年多来我为什么总是逗弄你、挑衅你,让你的目光和子弹一直盯着我。在月神双岛我说过,这是个相当有趣的消遣,用以打发我工作以外的娱乐时间,对吧?一开始的确是这样,我在你身上找到了乐子,同时,我也在考察你。就像在一屋子乱七八糟的武器中,精心挑选一把得心应手、威力强大的,在一堆警察和探员中,我选中了你。

    我觉得你该对此感到荣幸,你认为呢?尤其当你一脸严肃地告诉我‘一个人,总得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我们都一样,没有人可以为所欲为’时,我知道我找对人了。

    知道吗,有句话你说得太他妈准了,你对我说:‘我知道你痛恨他们,但你正在变成他们,相信我,你不会想在照镜子时,看见一个想亲手扼杀的自己。’是的,从头到尾我都清楚这一点,所以每次我照镜子,看到的都是一个想亲手扼杀的连环杀人犯。从第一个人在我手中咽气开始,我就已经跟他们没什么两样了,一样的满手血腥,一样的冷酷残忍。但我从未后悔过。有时我想,当我死了以后,八成会跟那些死在我手上的连环杀人犯们在地狱里重逢——当然,我不介意将他们再杀一遍,反正也没有更邪恶的地方可以去了。

    杀的人越多,我就越无所谓,因为结局早已注定。在找到enjoyer报仇雪恨之前,我会这么一路腥风血雨地杀下去。如果我能把enjoyer送进地狱,那么,下一个也就轮到我自己了。”声音再次停顿片刻,忽然变得轻柔俏皮:“亲爱的探员,知道我为什么给自己取 ‘杀青’这个代号吗?”

    里奥怔住。杀青……杀……青?他悚然一惊。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只有用汉语读它,才能领会其中真意——

    我解决了那么多连环杀手,而最后一个要解决的连环杀手,就是我自己。”

    异常平静的声音。从平静中透出了一股心如死灰的冷酷——对自己的性命弃如敝履的冷酷!

    他终于明白杀青的强大与不稳定源自于哪里,里奥想。杀青毫不畏惧死亡,甚至渴求死亡。他在一刀一刀杀死敌人的同时,也一刀一刀杀死自己灵魂中温暖与光明的部分,然后用血腥与冷酷,淡然面对给自己内定好的死亡结局。

    ——至始至终,他都走在自毁的道路上。

    而自己,就是被他选中的行刑者。

    他总是不分场合地各种挑衅、激怒,故意把自己弄得火冒三丈,对他恨得咬牙切齿,正是因为他希望“杀青”黑暗的人生,可以终结在一个善良、勇敢、正直、光明的执法者手中。这是他残留在心底的,对这个世界最后一丝美好的愿望。

    里奥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难以形容的哽咽呻吟。

    而声音在停顿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继续响起,似乎带了点缥缈的困惑:“至于你,里奥,你的用处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变味了呢……我也不清楚,但这不是个好现象,它会令我变得软弱、低效率,甚至有时会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我居然还能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杀青冷笑一声,“多么天真!对吧。明知道是水火不容的天敌,还一次次不死心地试探,想方设法地让你对我念念不忘,最终结果就是像两颗强行运转到同一轨道的天体,彼此撞击,相互摧毁。

    没必要,里奥,没必要相互摧毁。只要毁灭我一个就够了。

    留下你,继续发光发热,替我看着这个世界。

    这个他妈的,操蛋的世界。”

    房间里寂静一片,录音播放结束了。

    里奥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似乎意识还投射在另一个空间——在那里,一个精于算计而最后把命都算给了他的连环杀手,正坐在沙发上,拿着一部手机,一边录音,一边在嘴角扬起淡淡的微笑。

    许久后,里奥仿佛从窒息中挣脱,长长地吸了口气,然后在书桌前坐下来,抽出纸笔,毫不犹豫地在第一行中央写下一个长单词。

    第70章 暴君茉莉

    杀青昏迷不醒的第20天。

    fbi“连环杀手杀手”专案组开了一场会,作为地区办公室主管的高迪也出席了,会议主要议题是讨论杀青的处置问题。

    医院那边提供了检查报告,虽然通篇是“不排除、几率”之类的惯用词汇,但意思大家都看明白了——主治医生认为,照这个情况持续下去,杀青会进入长期的植物状态。

    当然,他们可以把他一直放在医院里,但每天的病房费、医药费、营养费、人工护理费……加起来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两三个月还能承受,两三年呢?二三十年呢?这简直就是个无底洞。偏偏按规定,他是在执法过程中被打伤,联邦政府就得养着他。况且他是举目无亲,一个可以担任监管责任的家人都没有。更麻烦的是,医院里总归人多嘴杂,他们还要时刻提防着兴风作浪的媒体和群魔乱舞的粉丝,里面要是出一两个精神病,趁隙把他杀了或劫了……好吧,警方轮班值岗又得耗费宝贵的人力和财力。

    想到财政主管那张拉得长长的、阴沉沉的脸,高迪忍不住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叹气道:“给我个建设性意见,孩子们。”

    “把他安置在精神病院怎么样,附近就有一座不错的。”一名探员建议,得到了另外两个人的赞同。

    里奥神色冷淡,慢慢转动手中的钢笔,按兵不动地沉默着。

    罗布注意到搭档的脸色,从面无表情中读出了某种深层含义,于是吊儿郎当地笑起来:“关小白屋?好主意,别理那些人权组织的抨击啦抗议啦,他们看什么都不顺眼。我们只要搞定一百多家媒体和数以万计的杀青粉丝团就好了……呃,据网上不完全统计,加起来大概有25万个ip?推特还在持续涨粉,论坛也开了不下十个。希望那家精神病院足够隐蔽和坚固,医护人员的口风也足够紧。”

    “照你这么说,我们除了把他丢回监狱,别无他法了?”那名探员反驳。

    “我可没这么说。”罗布油滑地耸了耸肩,把顶头上司的口吻学得惟妙惟肖:“恪守规定!照章办事!伙计们,如果你们不想被投诉吃官司的话!”

    对方悻悻然地哼了一声。

    里奥默默地写了两行字,将纸条递给坐在左手位的上司。高迪眉毛一挑,接过来看。纸条上用硬朗的字迹写着:“秘密转移到私人住所,由我全程监控,等待舆论平息。”

    高迪反复咀嚼了几遍,觉得字里行间透出的潜信息很值得琢磨。他隐含深意地看了一眼手下爱将,把纸条掐在掌心,说:“再议吧,散会。”

    杀青昏迷不醒的第23天。

    在警方内部的某所医院,加护病房区里一名病人悄然转移了,连同监控的便衣警察也消失无踪。嗅觉比猎犬还敏锐的新闻媒体这次终于扑了个空,等他们混进医院时,早已是人去床空。

    于此同时,在曼哈顿区某栋公寓的客房内,多了一名昏迷不醒的亚裔青年。他对外界全无反应,当然也不会知道自己手腕上多了一圈带gps定位功能的黑色金属环。腕环约有5公分宽、3公分厚,两点绿光在环面上规律性闪烁。环中内置感应器与麻醉药剂,佩戴者如果试图暴力拆除或离开规定范围,10秒后针剂直接注入体内,使佩戴者陷入至少12小时的昏睡。同时,特殊警报在fbi信息处理中心响起,附带卫星定位,以便警方尽快将其抓获。

    “限制、定位,双重保险。”三天前被高迪叫到办公室详谈时,里奥给出了这个提议,“万一他某天忽然清醒,我们也能在第一时间获悉,并采取相应对策。”

    “提议不错,但我想知道你真实的想法。”高迪摸着脑门上花白的短发,似笑非笑地说。

    里奥沉默了几秒。

    高迪温和地拍了拍他的手臂:“你在他身上花了太多心思,这会给你带来很大麻烦。”

    “我知道。但我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我有责任、也有必要亲自监控,为自己收拾残局。”里奥垂下眼睑回答。

    “但你没有时间。”

    “我有。我花了20天时间,把手头上的所有任务都完成了,回头报告和材料会送过来。”

    ……所有的?20天?高迪讶然地挑眉。里奥的工作量他很清楚,即使手上案子全部完结,只是事务性的扫尾工作,也不是短短半个多月能清理完毕的。他抬头又打量了一番里奥,终于明白对方最近一副筋疲力尽、脸色憔悴的透支状态究竟是怎么来的了。

    “但还有新的工作任务。”高迪不动声色地说。

    “新工作,恐怕我不是适合的人选。”里奥从文件包里抽出一张手写的报告,轻轻放在上司的桌面上,白纸黑字异常显眼,“我有迫不得已、并且十分充分的理由。”

    罗布风风火火地冲进里奥的办公室,连门都没敲,劈头就问:“里奥,你这个混蛋!我听说你向上头递交了辞职书?”

    里奥停住整理桌面的动作,反问:“你听谁说的。”

    “墙有耳朵,这你不用管,回答我的问题!”

    里奥拿起几页报告递给他:“这是复印件。”

    罗布飞快地扫视完,松了口气:“原来是停职申请,你在上次心理检查和精神测试中没过关吗?我怎么不知道。还有怀亚特医生开具的证明……天,他把你的长期药物成瘾写进去了!”

    “我让他写的。”里奥笑了笑,“否则怎么能通过呢?”

    “……这下你要多个瘾君子的外号了。”罗布痛心疾首地说,“你知道这对前途打击有多大?这次高迪退休,你还想不想晋升了!”

    里奥无所谓地耸耸肩。

    高迪当时也这么劝过他,但他回答:“我累了,九年没有休过一个整假,想借这个机会自我调节一下。你看,就算在停职期间,我还得帮你看着杀青,我得申请补贴。”

    上司白了他一眼,“补贴没有!你非要接管那小子,就自己掏钱养着。报告我会按正常程序提交,但你给我记住:第一,停职时间最多不超过一年;第二,如果那小子真的醒了,就得继续走司法程序,让他去该去的地方。明白了吗?”

    里奥点头表示接受。

    杀青昏迷不醒的第25天。

    里奥回到了位于曼哈顿东86街的公寓。

    第20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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