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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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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秉烛夜游 作者:bluer

    第4节

    “可得了吧!”方屿和郑御德异口同声地否认,又引来阵阵嬉笑。

    余诗安看了方屿一眼,一声不吭地低下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郑御德这么多朋友——他甚至都没和他提起过。但能随口约定一起跨年,许久不见后还能保持如此默契,他们的友情定是不一般吧。管中窥豹,可见他背后还有多少他不曾涉足的故事。这会郑御德已经被大家打发去野炊商店买烧烤材料了,完全没时间和他说话,余诗安原地坐下,有些无所适从。

    “咦,”卷发女人注意到他,亲切地点点头,“你是御德带过来的吧?你是……”

    我是……他的男朋……友?算是吗?

    这个问题难住了他。他不敢也不觉得有资格替郑御德出柜,当即想回答“他的朋友”,

    话溜到嘴边又转了个弯:“病人,我是郑医生手上的病人。”

    “噢。”一众医学背景的毕业生纷纷理解地点着头。

    “这么敬业吗——”卷发女人感叹。目光从余诗安脸上平移到他上方,“烤r_ou_买好就过来啊?我们刚还表扬你敬业呢。”

    余诗安心里没由来地一紧,慢慢转身,抬头仰视。

    背着夕阳,郑御德的面容隐匿在一片y影里,唯有一双质询的眼睛浮着幽光,死死盯着余诗安。视野一暗,最后一丝阳光也缩到山下去了,黑夜将至,温差形成的大风迎面吹来,冻得余诗安一哆嗦。

    “我……”余诗安下意识想和他解释一句,却无话可说。他和他的关系,本就如此。

    几秒钟后,郑御德挂起日常的温和笑容,继续和朋友们说笑起来。余诗安看着这样的他心里发冷,他知道这是他作为“心理医生”的笑容,他在克制自己的不满。

    接下来的烤r_ou_余诗安吃得食不知味,只是机械地接过他递来的r_ou_串,时不时回应几句旁人的询问,听着各科医生说着关于人体学的冷笑话。

    几轮吃过,郑御德就带着他要走。

    “不留下来和我们跨年吗?”方屿为火堆上刚挂上去的r_ou_串撒上孜然。

    “不了,我明天一早还要上班。”他冲她笑笑。

    郑御德从没把车开得这样快过,来时加上堵车二十分钟的路,回程几分钟就到了。在车库里停稳车,他安静地坐了一会。余诗安在副驾驶上陪他坐,一言不发。郑御德心底一阵烦躁,哐当一声摔门下车,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后面余诗安隔着两米的距离亦步亦趋地跟着。

    打开家门,把车钥匙随意地丢在隔离柜上,又是哐当一声。郑御德深吸一口气,倒在沙发上,余诗安一步步蹭过去,没敢坐,就垂手立在他身侧,做乖巧的学生状。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开来。

    说点什么啊。郑御德想。该生气的是你不是我,为什么你什么都不问?

    客厅的时钟滴滴答答,时针慢慢滑向十一。

    好吧。郑御德闭眼,永远需要他先开口。他示意余诗安坐下,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问道:“今天的事,你不在乎吗?”

    余诗安驼背缩在沙发上,搭在膝盖上的双手不停抠着裤子上的线头。“我,我知道,郑医生见到了以前的女朋友……我有自知之明的,我有随时退出的觉悟,我不会耽误你的。你是我的恩人,已经帮了我太多,我很感激——要是你和她在一起,我可以搬出去住的,剩下欠的钱我下个月月底就可以补上。”

    他每多说一句,郑御德的呼吸就重一分,连那句想好的“方屿是我大学交往过一年的女朋友现在只是朋友”都没说出口,他甚至觉得难以呼吸。一串以“我”开头的陈述句,重复强调着对方的被动,一下一下把钉子楔进郑御德心里。那一刻,所有的疑点他都不想去争取了,被抛弃的悲哀涌上心头,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生父的背影从矮小的门框钻出,吱吱呀呀的录音机继续唱着,那背影也就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我不够好,我懂的,所以我会离开你的。”

    “余诗安,你在说什么啊?你到底把我当什么?就因为我是你的恩人,所以我要求什么你都答应?我想和你交往你就答应?我要交女朋友你也答应?那我现在要和你上床——你答不答应?”说到最后一句,郑御德已是声色俱厉。他锁住余诗安的手腕,把他往自己卧室拖。

    最开始几秒余诗安没反应过来,在地板上趔趄了几步,接着就任由他把自己摔在席梦思上。外套、套头衫、衬衣、长裤……一件件离开了他的身体。他献祭一般趴在床上,白如凝脂的背脊和臀r_ou_在冰凉的空气中微微颤抖。

    还是没有任何反抗。到底逼到什么地步,你才会踏出自艾自怜的桎梏,真正有勇气提出质问呢?郑御德气极反笑,手上揉捏着臀尖粗暴不减。身下传来压抑的痛呼,余诗安抓紧床单的手癫痫般狂抖,他强迫自己略分开腿迎合,下一秒,身体里挤进一个指节,他惊喘着咳嗽。然后,施压在他身上的重量消失了,他感觉自己变得和羽毛一样轻,眼前被一片黑暗压住,还有很多白色的马赛克在闪,耳边的声音逐渐模糊,他变得昏昏沉沉……

    “诗安!诗安!”

    “诗安!诗安——”

    郑御德惶恐地跪在床沿边,把他托住翻过来。他半眯着眼睛,一贯苍白的脸上竟是吓人得没有一丝血色,意识模糊,手脚冰凉。

    “余诗安——”郑御德凑近他的脸,翻检瞳孔,检查呼吸。

    三秒钟后,余诗安恍然惊醒过来,每一口呼吸都像是耗尽了毕生力气。

    “对不起……”郑御德愣愣地跪在原地,偌大一条汉子,眼泪竟像掉线的珠子一样,陡然流了满脸。“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还好吗?诗安?对不起——你也知道我的职业,每天会积累很多负面情绪,归根结底我也是个急需拯救的病人。只是大多数时候我只能自己治疗自己,未免辛苦。也许是我太习惯你的陪伴,要求你和我在一起,是我太自私了,对不起。”

    余诗安缓过来,泪眼朦胧地回望他。

    “诗安,你是真心喜欢我吗?还是只是把我当恩人看?”

    余诗安喉头苦涩。

    “我不想伤害你。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冷静冷静吧,看看你一个人状态是否稳定。”

    “那,如果我稳定,你就要离开我吗?”

    “……我希望你能好起来,这是我的希望。”

    玻璃窗外,烟花划过。

    新年好。

    咨询者:z咨询次数:5记录时间:2018年1月1日

    很感谢您临时为我安排时间,我知道您时间宝贵,但是我真的需要帮助。

    z,你是我最看好的学生,我永远会留时间给你。

    对不起,老师,不得不请半天假……

    如果你心里的问题没得到解决,恐怕还不是半天假的问题吧?

    是。如果事态发展不好,我可能真的不能继续行医了。我……我情绪失控,对他做了类似我大学时对方屿做的事——就像我爸爸会做的事一样。那一刻我想起了他,我还是变成了我最讨厌的样子。这么多年事情又一次发生了,我仍然没有任何改变,伤害了身边最亲爱的人。

    你生父对你的影响很深。他受到了怎样的伤害?

    他……他差点休克。他有心因性的性功能障碍,我一直想要治好他,却没控制住想要治好他的这份欲望,过于急躁。如果就此让他ptsd复发……对不起,我觉得我真不是个合格的心理医生。

    继续说。

    他是个典型的抑郁血质的人,悲观主义,无欲无求,在感情中处于被动地位,从来不会提出抗议或要求。当他来到我的治疗室的时候,我看出他急需人介入他的生活,一旦介入,不能轻易脱身,尽管如此我还是做了这个人。我是慢慢感受到他的吸引力的,我反思过,他的人格对我的性格来说就是一种致命吸引,是我潜意识里选择一个较为弱势、利于掌控的人成为我的爱人,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么爱他,为什么违反了职业道德守则也想要他,我爱上的是他的病态。

    你的病人中只有他一个符合这个模子吗?

    ……我想不是的。

    你最近有时候有想要施虐的欲望吗?

    我想自从我成为医生开始,这个问题就被我很好地控制住了。

    他有没有长期被施虐的经历呢?

    ……有的。

    有没有可能,因为他成长时期受伤太深,承受的痛苦留下过于深刻的印象,此后不自觉重复制造环境以体验当时的痛苦,潜意识中希望能扭转当年的情况。

    您是指斯德哥尔摩情结?不,是强迫性重复?

    你一直在他身边,根据你的观察看呢?

    他幼时经历过家暴,遭受虐待时已经成年,受虐过程中的每次抗争都被暴力镇压,此后再也不敢抗争,逆来顺受,更像习得性无助行为。老师,我感觉我们在分析教学病例,今天的病例不是我吗?

    你啊,一会找你算账。你在和他相处中有意识到这些吗?

    对不起老师,我应该更多一些耐心。

    唉……病人永远是第一位的。

    是。

    嗯。

    发生了这种事情……我不知道我应该如何跟他继续。目前我让他继续住在南郊,我自己住医院公寓,我认为我们现在应当保持安全距离。

    他的病情现在如何了?

    我接诊的三个月后,他的症状就稳定了下来,可以独立生活,按照开始的约定他可以搬离我家了。可是如果我和他在一起会让他受到伤害,那我宁愿……

    可是你心里不舍得是吧?你小子,我一直警告你们不要爱上自己的病患,不要爱上自己的病患……既然遇上了,如果是真的爱了,我又怎么好把道德的枷锁挂在你脖子上?还有什么问题吗?相信你能自己整理好情绪,承担后果。好了,时间到了,快去交接班吧。

    斯德哥尔摩情结:受虐方对犯施虐方产生情感、依赖心,甚至反过来帮助实施施虐行为。

    强迫性重复:一个人在不知不觉中,在人际关系尤其是亲密关系当中,不断重复童年时期印象最深刻的创伤或者创伤发生时的情境。

    习得性无助:一个人经历了失败和挫折后,面对问题时产生无能为力的心理状态和行为。他会将不可控的失败结果归因于自身,持续无助、抑郁的状态,自我评价及动机水平随之降低。

    第11章 云开篇

    郑御德打了个哈欠,目光飘向窗外。

    昨天他在公寓角落翻出来一包游戏币,下了班就去凯德广场电玩城打了一晚上游戏。他突然想起他带余诗安来玩的那天,外头也是这样的y郁。啊,y雨天,心情总是格外压抑。这就是为什么下雨的时候余诗安容易抑郁吧,他离开曹州复员的那天淋了雨——啊,他什么时候告诉他的?郑御德不是很确信。无数种有关余诗安的细节被无限放大,化形为目所能及的每一个物件,每看一眼都是思念。没事,他自我宽慰,我们还是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头顶同一片蓝天——不,是雨天,下雨了。

    今天他接诊了一个幻听的高中女孩、一个婚姻失败的女人和一个拒绝和外界交流的自闭幼童,他分别变成了一个朋友、一个丈夫和一个老师,经历了三段人生轮回。记完病历,他很快就抽身回归了他的治疗师角色,但是,他骤然发现,“一个抑郁患者的爱人”这个角色,他入戏四个月,从未脱身。

    他现在在干什么呢?昨天晚上,他睡在哪个房间、哪张床上,有没有梦魇?不,不要再想他了,说好了要给彼此留足空间——但是他今天的药服过没有?

    郑御德开始拨电话。听筒传来“嘟嘟”两声,被人接起。对方没说话,但是他发誓他听到了熟悉的呼吸声。

    好吧。郑御德闭眼。还是得我先。

    “吃了吗?”他拿捏着一种温和的语气。

    “吃了。”

    “吃的什么?”

    “饺子。”

    一段沉默。

    “郑医生今天吃什么?”

    “我还没下班,回去大概还是叫外卖吧。”

    “哦。”

    又沉默了。郑御德等了等,交接班的同事刚好进来敲门,他忙用下巴夹住手机,双手去挪动今天整理的资料文件。

    “那,郑医生你先忙?”

    “啊,哦,好,你注意身体。”

    “嗯。拜拜。”

    “拜拜。”

    助理过来搭了把手,他手上的重量减轻,耳边已是忙音一片。他怅然若失地盯着手机,后知后觉地想,他好像忘了嘱咐服药的事。罢了,其实也是借口。

    走到家门口,外卖小哥刚好送餐上门。他出了医院门就下了订单,步行回公寓的时间刚刚好,这是他从前一贯的小伎俩。这次他点了上轩斋的东北水饺,拆开塑料袋东找西找没找到一次性筷子。商家居然忘给了。郑御德转身进厨房拿筷子。厨房的餐具盒里空荡荡,朝上的盒沿落满灰尘。他苦笑,刚恢复独居生活没几天,公寓太久不住,都没点人烟气了。到底哪个地方更像家呢?

    气流冲开了阳台门,天空乌云翻滚着,一滴雨落下,接着,是无数滴。冬天的雨是冰凉的,裹着尚未成形的雪籽,极速砸向这夜色阑珊的城市。郑御德听到大风穿梭在楼宇间的呼啸,以及远处隐隐约约的雨声。熟悉的酸痛造访胸腔。他一直看着窗外的落雨,好像这么多年来,雨从未停过。

    嗯,余诗安那,也下雨了。

    周四清晨,郑御德收到南川银行的到账提醒短信。他滑开解锁瞟了一眼,不多不少正是余诗安欠他的数目。他觉得有必要打个电话确认到账。

    “郑医生收到了吗?那我就不欠你的了吧?”

    郑御德有些恼火,他马上深呼吸平复,“最近感觉还好吗?有什么疑虑和我说,我——我给你介绍最好的心理医生。”

    对面沉默了几秒。“和你说不行吗?”

    “是这样,诗安,”郑御德急于解释,不自觉用上了亲切的称呼,“在心理治疗中,一旦病人对医生产生依赖性,误认为爱情或发展成情欲移情,以及医生对病人产生反移情,一般都会转介给别的医师。因为这样的关系影响医生的客观性,对病人来说是很危险的。”

    “我已经一个月没抑郁了。”

    “是,但是这种影响不会随着治疗结束就此消失。比如欧美国家对双重关系的时间限制是两年——治疗结束的两年后双方才能作为伴侣再接触。”

    “可是,可是我很少去科室门诊找你,除开医生这重身份,我更多接触到的是你作为郑御德的一面。我喜欢上的不是我的医生,而是你。”

    郑御德的呼吸声加重了几分。实在没想到这个时候听到告白,却是他决定放手的时候。他迅速转移话题:“今天有没有好好吃药?”

    “有的……”余诗安的声音轻如一声叹息。

    中午科里开会,交流各自近一段时间的行医心得,顺便解决医师积累下来的心理负担。

    孙教授坐在圆桌一角,眼镜片一闪,“大家都在这里,有什么想说出来的就说,找督导,找同行,都给解决了,别留着积累,堵在心里后患无穷。”

    郑御德总觉得教授在开会的过程中一直往自己的方向瞟。但他什么都没说出来。我已经决定要冷处理了,没疑虑了。一只豹,一只羊,一个食r_ou_一个食草本来就不能在一起。他反复心理暗示。

    文学网站的连载断更了。郑御德忙于工作,从来没时间看余诗安的作品,周五下午倒是超负荷运转,迅速解决了病人就把一百多章连载全看完,直到《无限期断更通知》,时间是两天前。

    这就很奇怪了。他决定今天下班回南郊当面问他。这是为了确认他的状况。

    一旦做好了决定,做的一切事情就只奔着那个时刻去,每一分钟都成了辛苦而漫长的铺垫,时钟越走越慢,就是不到下班的点。他整个下午都在胡思乱想,连孙教授叫他他都没听见。

    “小郑,我问你要不要和我再找时间谈一谈?”

    “啊?哦。”郑御德如梦初醒,“不用了,目前一切顺利。老师,今天……我能早点走吗?我想回南郊收拾收拾行李。”

    孙教授无奈,头也不回地冲他挥手。

    “谢谢老师。”

    直到临门的那一秒,郑御德感到达利的时钟开始运转了。余诗安套着他的黑色外套站在餐桌前,苍白的脸上写满惊愕,手上端着一碗看不清是什么的米糊,大概又是煮过了火。他保持着放碗的准备动作,和身后的厨房背景一起静止成视频截图。

    “郑医生,周五了,你回家了?”他讷讷地说,不知道是问郑御德,还是在问自己。

    “是啊。”郑御德笑笑。回家了。家里住着思念的人,厨房的餐具盒里放着筷子,锅里煮着热乎乎的米糊,这才是家啊。“还有吃的吗?我饿了。”

    余诗安瘦了,就在这短短的五天里。他情绪尚可,至少郑御德检查他药瓶的时候,没发现什么异样。他下厨给郑御德重新煮了碗面,还放了几片青菜。郑御德吸溜着面条,脑子里只有四个字——家的味道。

    “真好吃。”他抚着肚子。

    余诗安露出满足的笑容,低头吞咽着米糊。

    郑御德把自己的碗筷洗净,溜到卧房视察。他果然一直睡在这里。双人床床头并排摆着两个枕头,一边的床单皱巴巴的,但没有一处褶皱僭越另半边,仔细一翻,另外半边的被褥杂乱,其中裹着郑御德的贴身衬衫。

    毫无疑问余诗安处在痛苦的戒断期。郑御德介入他的交际圈有多深,他就有多难摆脱移情。当初应该跟他说清楚的。

    他慢吞吞地走到卧室门口了,黑白分明的眼睛不错神儿地望着他。

    “最近,很辛苦吧?”郑御德立在床边。

    他吸了下鼻子,不置可否。

    “看到你过得还好,我也就放心了。”郑御德顿了顿,“这是真心话。”

    “嗯,我过得还好。”余诗安重复。

    “既然这样,那,我走了?”饭也吃过了,人也看过了,心也不再焦躁,是时候离开了。

    “我送你出去。”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客厅玄关。郑御德带上门的一瞬间,突然想到问他的事情,手下一滞,门的另一边传来哐的一声撞击声。他立刻拉开门,看到余诗安捂着脑袋蹲在地上,立马蹲跪下去,手去触他的手腕。

    余诗安的左手猛烈地抖了一下。

    第一秒。郑御德收回手,以为他被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吓到了。

    第二秒。漆黑色布料的映衬下,一截带着血红伤痕的手腕夺取了他全部注意力。

    第三秒。等到二人反映过来,余诗安的左手已经被他死死捏住。

    在巨大压力下,人能变得出奇得冷静。

    “什么时候的事?”

    “是……昨天早上……打完电话之后……”

    周四早上。那个说我喜欢你的余诗安。那个被拒绝了的余诗安。那个说有在好好吃药的余诗安。那个时隔数月,再一次对自己举起利刃的余诗安。

    郑御德对着那道覆在旧伤上的新鲜刻痕,眼眶发胀,好像他的爱人被摔碎成了无数碎片。

    一声啼哭划破寂静,然后是久久不息的呜咽,余诗安用唯一一只自由的手臂遮住眼睛,压抑而破碎的词句从下面传来:“对不起……对不起……说好了我应该放你走,要让你能放放心心过日子,我要随时离开,可是我、我不知道,我早就离不开你了……我甚至不敢承认这个……我苦苦熬着,我宁愿自己疼也不想你疼啊——”

    “余诗安。”郑御德一字一顿地念出他的名字,仿佛这是深情的叹咏调,然后,捧住他满是泪痕的脸,对着嘴唇吻了下去。

    咨询者:z咨询次数:6记录时间:2018年1月8日

    老师,我弄砸了呢。

    是怎么一回事呢?

    上周四早上,在我对他表达拒绝之意后,他抑郁复发,在手腕、腹部多处地方自残。而我和他通电话的时候,丝毫没有察觉到。我从没想过,会有伤痕是因为我划上去的。我感觉我也成了他的父母,他以前的医生,和那些迫害他的人一个样。我现在才明白您为什么一直警告我们不要爱上病患。我对他的感情似乎确实影响了客观性,我不应该减少药量的,不,是不应该接纳了他后又自以为是地推开他。这都是我的错。

    z,你作为一名心理治疗师,经验丰富;但你作为一名心理治疗师加感情博弈者,阅历不够。这不是你作为治疗师的错。

    唔。

    这样的情况,也是一周前的你无法预见的。

    嗯。我还跟他说要冷静一段时间,还两年呢,呵呵,这才几天我们就撑不住了。

    如果你愿意,可以把他转给我。

    不,老师,我也许不是个合格的心理医生,但起码我是个合格的男人。他需要我,我也应当担起责任。老师,我请求请长假在家陪他。这算因双重关系引起的医疗事故了吧,如果您要报上去,要注销我的行医资格证,我都没有任何怨言。就算不能当心理治疗师,我也不会再离开他。

    考虑清楚了?

    是。

    三周时间够不够?

    够了。我会找助理清理手上的病例,尽快把短期病患转介给小张他们。如果长期合作的病患需要我,我也会定期到治疗室。

    好。z,还有一件事,你要认清楚。

    什么?

    不只是他需要你,你也需要他。你从小父母离异,生父作为对你影响最大的人,抛弃了这个家庭,母亲没有做出正确心理疏导,也许你在内心深处是缺爱的。这么多年来,我看你身边除了我们这些同事就没别的朋友,一心扑在工作上,听方屿说你同学聚会从来不去。你在有意无意地封闭自己的人际交流。你真的需要人来在乎你。所以,当你孤身闯入一个人的心城,他也就闯入了你的,你们的距离就拉近了。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明白了,谢谢您,老师。

    近半数抑郁症患者有晨重晚轻的病情特点。即每天凌晨三四点钟就会醒,醒后无法再入睡,情绪无比低落,容易做出伤害自己的行为,下午、傍晚转好。

    熬夜容易抑郁。

    第12章 天光篇

    “呕……咳咳……”厕所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呕吐声。余诗安恢复了最开始的药量,一时间有些吃不消,又出现了神经性呕吐症状。他扶着马桶沿,头埋在马桶里,感觉下一秒就能把心肺都呕出来。平时身体健康的时候不觉得,一旦出了毛病,他就无比怀念起从前被浪费掉的日子,那些不痛不痒的被平白荒废的时光。

    缓了一阵,他漱了口从厕所出来,迎面撞上倚在门边的郑御德。他咳得更厉害了。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咳咳咳咳……我不是故意吐的。”

    “我知道。”

    “我没有故意抠嗓子。”

    “我知道。”

    “我……”

    “好了,出来吃消炎药。”

    似曾相识的场景。郑御德说完就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余诗安跟在后面有些委屈。真的不是他想要这样的啊,他现在可是昏昏沉沉,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他也能感觉到自己不对劲,但就是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喜欢的人回来了,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他也想要高兴,只是他的身体接收不到这种情绪。

    “诗安,你要知道,基本的药不能停,这是针对你的病情真正有用的药方。你潜意识里觉得呢?”郑御德边说边旋开药瓶,嗑出两粒药片,就着一杯水递给他。

    “唔,听你的。”

    见他皱着眉头咽下了,郑御德凑上前,轻轻吻住他的嘴角。

    余诗安瞬间不淡定了,他刚吐过,现在也随时可能吐,食道连着喉咙一片火辣辣的灼烧感,自己都嫌弃自己脏啊!他条件反s,he地往后一躲,正撞上郑御德固定在他脑后的一只手,无路可退了。他白眼一翻,随便吧。不知是这个吻的逼迫,还是郑御德之前的好言安慰,他这次没有任何反胃的感觉。

    “身上的药抹了吗?”郑御德抓住他手腕,轻轻掀开衣袖,几道殷红的血痂还扒在青紫的皮肤上。“去床上,再上一次药。”说着他雷厉风行地进了卧室。

    行医数年里郑御德见过无数抑郁症和ptsd患者,他们抑郁时大多有极度的负罪心理,自我厌恶,情绪悲观,但反映到余诗安身上,可以ji,ng炼成一个字:怂。

    余诗安扒拉着卧室门不敢进来。

    “选一个。否则我都用了。”郑御德从善如流地从抽屉里拿出碘伏、双氧水、红花油、云南白药。

    “……”余诗安一步一停地捱过来,被一把拖过,摔在床头的靠枕上。屋里开了制热空调,裹在外套里,他很快感到燥热。见郑御德正一个一个药品地查看,似乎真有全用一遍的架势,他提议:“要不我自己来好了,你就别看了?”

    “这会还不想让我看?内疚啊?放着现成的医生不用,自己怎么涂得好。”郑御德把他的衣服一层层扒下来。

    余诗安裸露的胸膛轻微起伏,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往下延伸去,有的只是淡粉色,有的呈棕红,带着新渗出的血珠。自残是一种逃避行为,看这刀伤的走势直逼身下,大概还是对身份认同的问题有疑虑。想象他瞒着自己哭兮兮地举起刀的画面,郑御德一时间又是心痛,又是悔恨。

    “选一个。”他敲敲那堆药瓶。

    “这个?”余诗安点了点体积最小的棕色瓶子,是碘伏,涂的痛感最轻。

    “你问谁呢。”郑御德笑,抽出一根棉签蘸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酒ji,ng味。他小心翼翼地在刀伤边缘施药,棉签按着皮肤用了点力,牵扯了一大块青紫的皮肤,身下人一阵颤抖,再开口已然带了哭腔:“嗷呜……不要这个,疼……”

    郑御德觉得不可思议,这么怕痛的一个人,也能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你啊,用刀的时候怎么没觉得疼?要是你真有这爱好,以后直接跟我说,我满足你。”

    “我那时候……觉得这里更疼,每天早上。”余诗安的右手抚上心口,“疼得难以忍受,必须转移注意力……呜,轻点儿……”

    郑御德的心也感同身受地撕扯了一下,下手却丝毫没有减轻。化淤需要一定的力度。“我以后不会让你心痛了,你也不许做会让我心痛的事,好不好?”

    余诗安已经瘫在枕头堆里,扑扇着shi润的眼睫毛,痛得话都说不出来。

    涂过药,郑御德给他披上他一直爱穿的旧衬衫。这一次,他没有要执意系紧扣子。

    过了几天,伤口结疤,余诗安觉得浑身都痒。

    郑御德替他把电脑搬到卧室的床前——只有主卧才有制热空调。余诗安就抬着一只手敲字,他说他有了灵感,码字赚钱要紧。但经常地,敲着敲着,就集中不了注意力了,他隔着一层布轻轻地揉蹭伤处,看向郑御德欲言又止。

    “家里没有止痒的药。”郑医生笃定地说。

    “哦。”余诗安可怜巴巴地应了一声,又撩起衬衫下摆。

    “……”郑御德倚在床的另一边,想专心沉浸在手上的《世界100例复杂心理病案详情分析》中,奈何距他不远处,伴随着窸窸窣窣的摩挲声,一段雪白的腰肢时隐时现,扰得他心猿意马。

    床。余诗安。自己。难得的休假。万事俱备,他们居然在做这种事情。

    “啪。”郑御德当机立断合上书,在余诗安再一次撩衣服之前拦住他,“那我们来做点转移注意力的事情好了。”他把余诗安拽到床中央,面对面贴上他的身体,舌头轻轻撬开嘴唇。衬衫轻而易举就被剥下了,手更是不安分地穿越居家裤的松紧带,揉捏着臀r_ou_。

    “呜嗯……”余诗安跪立的身体僵了僵,又很快放松下来。衣料与衣料之间的摩擦缓解了瘙痒,注意力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腹部的伤口边缘落下一个又一个吻,内裤被一寸寸褪下,器物弹出。

    郑御德埋在他腰间的脑袋侧转向他,笑眯眯地宣布:“你shi了。”

    余诗安惊奇地感受到,他手指所及之处,引起一串酥到骨髓的痒。这种感觉和隐隐作痛的伤口不同,它开启了第四种知觉,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妙战栗。沉寂已久的物件顶端润shi,居然还真有了抬头的迹象。

    郑御德从床头柜里的一堆药瓶里准确地翻出避孕套和润滑油。

    “……”余诗安的耳尖以r_ou_眼可见的速度红起来——这效果,郑御德只在电影里看到过。

    “你什么时候放在这的……”余诗安弱弱地问。他天天服药,从来没留意过抽屉深处。

    “我啊,早就买了。”郑御德在他的脖子根喷着热气,他把余诗安小心翼翼地翻过去,往他身下塞了两个抱枕。余诗安的身体乖乖趴在床上,洁白的背部如玉般光滑,屁股高耸,皮肤带着些绯色。

    “郑医生……”余诗安轻唤。当他紧张或者惧怕,就会这么称呼他。

    “我在。”对方滚烫的皮肤贴上他的背脊,“如果感觉不舒服,你说出来,我随时可以停,好不好?我在的……”

    “呜……”

    清凉的润滑油倾倒在他股间,缓缓渗入深处,然后,一把灼热的刀刃抵上,缓缓剖开他后x,ue,熟悉的疼痛如约而至。疼痛,他的老朋友。极端的疼痛到来时,连哭喊的欲望都没有,所有细胞都被调动起来分担承受。那一瞬间,一些记忆深处的画面在他眼前闪现:黑水ji,ng神病院雪白的床单、因通了电流而颤抖的扎在r_ou_里的长针、慢慢靠近的陌生女人……

    他有些害怕,沙哑着声音唤他的名字。

    郑御德在他的耳后落下一个吻,问:“需要我停下吗?”

    “——不。”这从来不是个选项。余诗安抓着床单的手紧了又紧,另一双手摸了过来,强行掰开指头,然后,十指相扣。疼痛似乎减轻了些。他闭上眼睛,脑海中的往昔画面如浪潮般退散。他感受到身后郑御德的器物摩擦着x,ue口,缓缓深入,他感受到郑御德的汗水滴落在他臀尖,他感受到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皮肤与皮肤之间的温度越来越高,烫得灼人。

    温度,shi度,声音,疼痛,郑御德。

    郑御德郑御德郑御德。

    他在心底疯狂重复他的名字。这是一句治疗魔咒。

    借着充足的润滑油,郑御德完全填充进去了。他一边抚慰身下人半硬半软的分身,一边在贴在他耳边轻言细语地安慰。“我在你的身体里。”他说。

    这是与心爱之人结合的神圣仪式。这种成就感慢慢过滤掉痛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古怪的充实感。他突然没道理地回想起在郑御德的书上看到的心理学理论:痛苦是人的r_ou_体直接能感知到的,快乐是在痛苦消除后,人内心感知到的。这会,他就感知着一种陌生的奇异快感——痛并快乐着。

    余诗安轻颤的背脊止住了,连带着紧握着的郑御德的手也不抖了。他偏头承受着对方给予的亲吻,屁股往上抬了抬,“我……可以了,动吧。”

    他情不自禁随着身后的每一次挺进而呻吟,他为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而惊奇。从亲热中感到快感,并享受其中,就像呼吸一样自然。然而,二十四年过去,他才刚刚学会。

    郑御德的律动很缓慢。他体会着在他体内的冲撞,每一次都嵌到更深处去,如两片适配的齿轮咬住了彼此。听着余诗安小动物般柔弱的呻吟,身下又肿胀了一圈。频率加快,余诗安的声音变得尖细,又因顶弄时的撞击断断续续。

    抽cha了数百下,余诗安的姿势已经完全保持不住了,他的双腿被分开到最大,臀缝被拉平,臀r_ou_果冻般晃个不停,背上沁出一层细汗。他的意识似有恍惚,双腿内侧一阵痉挛,夹得郑御德满意地低喘。他泄在了郑御德手上。

    “呜……郑御德……”他扒拉着爪子挪动酸痛的腰肢,还没逃远半米就被拽了回来。郑御德看了一眼他发红的眼角,凑上去交换了一个深吻。余诗安脸上挂着明显的酡红,脖颈上印着吸出来的印痕,全身上下裹满彼此的气味。他抱着他,心想,这是我的人了。

    “呜嗯……不、不要看……”见郑御德把他翻过来,还要继续做,余诗安有些瑟缩。对他来说,面对面的姿势比背入式更羞耻,这样就把他一览无余地展示给对方了。他身上丑陋的疤痕、削弱的腰肢、还有再次高高挺立的性器……一瞬间,他简直想拿刀给剜了。

    “不难看。”郑御德不由分说地分开他的腿按向旁边,另一只手抚摸着那处饱受摧残的皮肤。“这里、这里,结疤的地方,都是你努力与病魔抗争留下来的勋章。”

    这是余诗安第一次听到人这么说。他咬唇,眼眶中蓄满的泪光闪了又闪。

    “唔!”郑御德再次进入他。

    这一次,余诗安亲眼看着爱人的表情,那是一种痴狂与沉迷的糅杂。他何德何能,竟有人能为他情动至此,甚至,生理泪水流出来的时候,一片朦胧中他似乎看到了心疼……

    大概,他遭受的所有苦难都是漫长的铺垫。那是为了攒够遇见他要付出的代价罢。

    隐隐作痛的伤痕消失了,心里那块沉重的顽石也熔化了。余诗安渐渐感觉不到疲倦,身体越来越轻……

    下一秒,持续而猛烈的快感贯穿了他。

    余诗安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进入回复阶段。从病史上来看,他经受太多迫害,叙述的时间线也模糊,郑御德很难分清导致他禁欲的,是否是那次被父母安排的异性差点强j,i,an的经历。因此他同时对照强暴创伤综合症治疗,即让患者尝试在某种程度上重新经历当时的创伤性事件,直面内心的恐惧——具体放在余诗安身上,就是维持稳定的亲密关系,以及尝试进行亲密行为。于是他早早做好准备,亲自上阵。

    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

    郑御德在病历本上画画写写,余诗安趴在床上回复读者留言,时不时扭着身体哼哼几声——一番折腾下来又得上一次药,身体里面外面都疼。这下伤口是真的不痒了。

    输入法突然失灵,余诗安愣了一会,来电显示弹出,手机震动起来。南川省黑水县,一串没有冠以命名,却也烂熟于心的数字。他求助的目光投向郑御德。

    “怎么了?”郑御德拿过手机,按下接听和免提。

    电话接通后,双方都沉默了长达十秒,谁也不想先开口。郑御德余光看到他脸上猴急的表情,那个眉间好不容易消下去的鼓包又聚起来,抬手就去揉,顺便把他的脑袋按远了一点。

    “你好,请问你找谁?”郑御德先开口。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跟你玩的远房堂弟吗,叫余荣昊的?”余父的声音经过粗糙的音频转换更显冷漠,他似乎没听出来这边的人是谁,只继续说:“他要考燕大的研究生,这几天要来南川,你正好在那就接济一下他。我一会把航班号和他的手机号发你。”顿了一顿,他换了种警告的语气,说:“好好送他去学校,别让他看出你的变态爱好。”

    电话挂断。

    郑御德没好气地把电话往床上扔,转头看见余诗安低垂着神色郁郁,好像要哭出来了。他忙上前抱住他,轻拍他的背脊,“有我在,没事的,没事的……”

    余诗安撇撇嘴,他吸着鼻涕问:“你愿意让他住家里吗?这毕竟是你的家,我……”

    “这是我们的家。”郑御德打断道,“应该是我问你愿不愿意,如果你不愿意,我马上帮你回电话过去。”

    “不了不了,我……我不想和他们再有牵扯,我想他们也是。他们……也就是碍着和叔叔的面子得帮忙接待……我堂弟……就小时候一起玩过,后来去了外省,他和我也没什么仇,能帮我还是帮……”余诗安砰砰跳动的心脏平静下来。刚才看清来电号码时,天知道他心里涌出多少惧怕、紧张,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期待。

    可惜,一个人的家庭就是一个人的宿命,血脉难断,压力如影随形。

    余荣昊的航班是当地下午四点到。

    郑御德自己拿了对方的手机号开车去接,让余诗安在家先做晚饭。毕竟他还伤着,他怎么也不忍心放他出门。领了人回来的时候,余诗安还在厨房里和陶瓷刀较劲——家里能划破皮肤的尖锐物品全被郑御德丢了,而对上大块头,陶瓷刀着实难用。

    “堂哥。”一个年轻俊秀的笑脸从门边探出,“在做饭呐?”

    余诗安被吓得一个激灵,茫然地望向来人,“啊?唔唔。你好你好。”十几年不见,他们早已是陌生人,不报上名字都认不出彼此了。

    “我先帮你把行李放到你房间吧。”郑御德指指余诗安住过的次卧,提着行李箱走进去。

    他有片刻的失神。床上铺着崭新的床单,床头柜上摆着一摞从书房搬过来的书,桌子上摆着阳台的盆摘——阳台上混杂晾晒的内衣裤也被收起来了,余诗安一直忙于布置他住在这个房间的痕迹,并消除二人关系的证据,难怪到现在他才开始做饭。

    饭桌上,三人尤其沉默。房里一片寂静,只听得到偶尔筷子与瓷碗的碰撞声。

    郑御德习惯性地给余诗安夹菜,收获到一记眼刀和桌下的一脚。

    余荣昊夹菜的手在空中悬停了一秒。

    郑御德从善如流地放下碗筷,打破沉默:“余诗安说你要考燕都大学啊?什么专业?”

    “社会学。”余荣昊有些腼腆,开口惜字如金。

    “噢,”郑御德回忆,“人文部的马教授不错,如果能拜到他门下,三年后在一线城市就业妥妥的。”

    余荣昊的眼中陡然绽放出光彩,“啊,郑哥是燕都大学毕业的啊?师兄好!可是,我就怕今年的院线比往年还高……”

    “你初试成绩多少?一般超国家线50分没问题。”

    “目前还不知道,我就是来跑一趟亲自问问调剂的问题……”

    ……

    余诗安看到,聊天过程中二人脸上露出别样的神采,那是一种对无限可能性的期许,好像每个明天都有为远大前程奋斗的不竭动力。燕都大学吗……这名字一度刻在他课桌角。他也曾为这个梦想不顾一切地奋斗。可是他没有上战场。那一瞬间他想到本可以属于他的另一种人生,在一个接受他的平行世界里,他可以不用每晚每晚拖着疲惫的身躯不敢闭眼,他可以肆意和女孩子们玩闹,而男孩们不会因他与他们不同就像逃离黑死病一样远离他,亲戚不会用看垃圾的眼神盯着他,他有和同龄人公平竞争的机会,他会在燕都大学遇见作为外系学长的郑御德,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校园的林荫小道上。

    “所以,堂哥是和郑哥合租的吗?——堂哥?”

    “啊,”余诗安回神,愣愣地回答,“是啊。”

    郑御德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晚上洗澡的时候,余诗安死都不让郑御德进盥洗室。本来郑御德说好这几天要亲自为他擦身,避开不能沾水的伤口,免得感染。但余荣昊就在客厅沙发上坐着,就像整个黑水县的亲戚家族的眼线都铺在那里,余诗安内心惶恐。

    “那,今天就别洗了。”郑御德皱着眉头,小声阻拦。

    “不行!”余诗安断然拒绝。今天出了汗,光想想就觉得黏糊。

    “那你慢慢洗,注意伤口。”

    于是余诗安这个澡就真的洗得格外漫长。他颤颤悠悠走出来的瞬间,就被一张羊毛毯铺天盖地地裹住了,郑御德搂着他直接进了开好空调的主卧。

    “那个荣昊啊,你去洗吧,你堂哥怕冷。”他在关门前补了一句。

    一个人淋浴还是有不方便的地方,腹部的伤口漫了水,有流出血水的迹象,偏偏还不能用绷带闷。

    “你看你看,疼了吧。”

    “你不碰就不疼。”

    郑御德把抽屉一拉:“上药!”

    “算了吧……”身后身前都受尽折磨,余诗安躺也躺不得,卧也卧不得,侧倚在郑御德身上扭动,腰肢随着郑御德伸过来的手往后靠,分分钟蜷成虾米状。

    “乖,明天还要陪你堂弟去学校,不抹药可不行。”郑御德轻声劝说,棉签不由分说狠按了下去。

    “嘶……嗷呜……”

    第二天,二人双双顶着黑眼圈。

    余荣昊一副想笑不敢笑的表情:“你们怎么开了空调还没睡好?”

    还不是因为你在。余诗安腹诽。抹药的时候他都不敢大声叫,半夜如厕还要蹑手蹑脚。过惯了自由的日子,回到过去伪装的生活,太难受。

    南郊到燕都大学一个钟头。余荣昊去校招处了,郑御德领着余诗安在校园里散步。燕都的冬天寒风簌簌,两排杉树迎风矗立,一片片枯叶飘落,铺就一条没有尽头的小道,踩上去嘎吱响。这条路也许真的没有尽头。余诗安想。

    “这里,夏天的时候是绿油油的一片。”郑御德突然开口,“我读书那会,这两边的树还没这么高,一眼看过去像蝴蝶结一样。现在长起来了,把天空都遮蔽了,一丝空隙都没留。”

    他的手去够余诗安的,余诗安躲了躲,没有挣开。两人肩并肩前行,交织的手指窝在郑御德暖和的风衣口袋里。风更大了,落叶萧萧,余诗安却不觉得冷。

    “夏天燕都热,学校主干道都是橡胶,上方会浮一层热浪。这里有树,是唯一y凉的路,学生都往这边挤。”说着说着郑御德笑起来,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好玩的往事。

    一副校园图景在余诗安面前徐徐展现。比现在更年轻的郑御德走在林荫小道上,阳光在白衬衣上投下斑驳的树影,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串吱呀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清晰,他走近了,近了,和他迎面擦身而过。他回头想继续看那背影,手边却被什么拽住了。他回神,看到了现在的郑御德。

    “想什么呐?”现在的郑御德摩挲着口袋里他的手,笑容爽朗。

    余诗安用力地回握他的手,也笑,“想我终究没有错过你。”

    傍晚时分,三人从南郊出发,赶往机场。余诗安第一次走机场高速,他悠闲地透过副驾驶的侧窗,看着一盏盏橙黄路灯飞速倒退。燕都简直是不夜城,走到哪里都会被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包围,给人无处可退的感觉。这里的夜晚是白天的反色,夜幕下的城市散发着璀璨的光芒,所有被路灯照耀的车辆都在登上舞台,在高架桥和主干道上走走停停,向世界致意。

    久一些,再久一些。让这条路延伸到天边去……余诗安的身体随着行车轻微摇晃,他惬意地眯上眼。再睁开眼,从梦中醒来,似乎已经过了一生。

    “你们下车吧,这里不能长时间停车,我去停远点。”

    余诗安送余荣昊至安检区。临走前,余荣昊背对着他,突然轻轻地问:“堂哥,其实郑哥是你男朋友吧?”

    余诗安的心脏猛烈跳动了两下,沉默。

    对方微微侧头,咧嘴笑着,露出一颗虎牙,“嘿嘿,我会帮你瞒着叔叔阿姨的。”

    余诗安沉默了一会,眼眶发热,连忙不动声色地仰起头。

    “嗯,谢谢你。”

    第4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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