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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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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aurice/莫里斯 作者:EdwardManForster

    第4节

    “告诉他我在。”

    “那么,今天晚上他就回来。现在他想跟你说话。”

    克莱夫拿起听筒,然而只传来了嗡嗡声,电话挂断了。他们不知道莫瑞斯在哪儿,所以无法给他打过去。克莱夫松了一口气,因为现实的逼近使他感到惊慌,被缠上绷带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快乐。他的朋友很快就到了。现在艾达朝他俯下身来,他瞅见了自己所熟悉的容貌,在后面的灯光映衬下平添了几分魅力。他将视线从她那深色头发和眼睛移向没有y影的嘴巴和身体的曲线,并在她身上找到了转变感情的时候恰好需要的一切。他见过更性感的女人们,但没有一个女人向他许诺过这样的安宁。她是回忆与欲望达成的和解,她是希腊所从未知晓的恬静的傍晚。什么争论都跟她不沾边,因为她是和善的,把过去与现在调和起来。他从未料想过还有这样的人,除非是在天堂里,而他是不相信天堂的。突然,很多事都变得可能了。他躺在那儿,朝她的眼睛望着,他的几缕希望在里面有所反映。他知道能够使她爱上自己,这样一来他身上就点燃起文火。多么美好啊,于愿已足,他唯一焦虑的是莫瑞斯会回家来,因为回忆就应该终属回忆。每逢有什么响动,当别人跑出屋子去看是不是汽车到了的时候,他就把她留下来陪自己。她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愿望,不等他发话就留在他身边了。

    “你简直不知道待在英国有多么好!”他猛然说。

    “难道希腊不可爱吗?”

    “可怕。”

    她感到忧伤,克莱夫也叹了口气。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我觉得很难过,克莱夫。”

    “哦,事情已经过去了。”

    “确切地说,到底是……”

    “艾达,是这么回事。在希腊逗留期间,我不得不彻头彻尾地重建自己的人生。谈何容易,可我认为我已经完成了。”

    “我们经常谈论你。莫瑞斯说你会喜爱希腊的。”

    “莫瑞斯还蒙在鼓里呢,谁知道的也没有你多!我对你比对任何人说的都多。你能守口如瓶吗?”

    “当然喽。”

    克莱夫不知所措了,这番谈话变得棘手了。然而艾达一点儿也没有期望继续说下去,能够跟她所天真地钦佩的克莱夫单独待在一起就足够了。她告诉他,他回来了,她甭提有多么高兴了。他热烈地表示同意,“尤其是回到这儿来”。

    “汽车!”吉蒂尖声呼叫起来。

    “别去!”克莱夫边抓住艾达的手,边重复了一遍。

    “我必须去……莫瑞斯……”

    “莫瑞斯嘛,管他呢。”他不肯松手。从门厅里传来了一片喧哗声。“他到哪儿去了?”他的朋友正在吼叫。“你们把他安顿在哪儿了?”

    “艾达,明天和我去散步吧。多跟我见见面。……一言为定。”

    她的哥哥冲进来了。他瞧见绷带,以为出了事故,知道自己弄错了以后又大笑起来。“快摘掉吧,克莱夫。你为什么听任她们摆布?我说,他气色蛮好。你看上去挺健康。老兄,过去喝一杯吧。我替你解下绷带,不,姑娘们,你们不行。”克莱犬跟着莫瑞斯走出去之际转过身来,只见艾达朝他几乎察觉不出地点了点头。

    身穿毛皮大衣的莫瑞斯活像一头巨兽。离开旁人后,他立即脱下大衣,笑眯眯地踱过来。“那么,你不爱我了吗?”他提出疑问。

    “这一切等明天再谈吧。”克莱夫边避开他的目光边说。

    “知道了。来一杯。”

    “莫瑞斯,我不愿意争吵。”

    “我愿意。”

    他摆摆手,不肯接递过来的那杯酒。这场风暴注定要爆发了。“可你不应该用这种口吻跟我说话,”他接着说,“这会使我越来越困难。”

    “我就是要争吵,我非要争吵不可。”他按照最初那个时期的样子走过来,将一只手cha进克莱夫的头发。“坐下来。哟,你为什么给我写那样一封信?”

    克莱夫没有回答,他更加沮丧地望着这张自己一度爱过的脸。对男性的嫌恶重新浮上心头,他想知道,倘若莫瑞斯试图拥抱他,会发生什么事呢?

    “为什么?啊?现在你已经康复了,告诉我。”

    “你离开我的椅子,我就说。”于是他开始讲预先准备好的一席话。它是有条理的,不牵涉个人感情的,对莫瑞斯的伤害会最轻微。“我变得正常了——跟别人一样,我也不知道是怎样变的,正如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生的一样。这是不合乎情理的,我并不希望如此。你愿意问什么就问吧。我是为了回答你才到这儿来的。因为我在信里不可能详尽地写。然而我在信中写的是真实的。”

    “你说是真实的?”

    “当时是真实的,现在也是。”

    “你说你只喜欢女人,而不是男人?”

    “在真正的意义上,我对男人是喜欢的,莫瑞斯,今后也一直会喜欢。”

    “一切都来得这么突然。”

    他的态度也是冷漠的,但他没离开克莱夫的椅子。他的手指仍停留在克莱夫的头上,抚摩着绷带。他的情绪从快活变成宁静的关切。他既没生气,也不害怕,一心一意只想把朋友治好。克莱夫满腔厌恶,他领悟到,两个人所取得的爱的胜利行将崩溃,人心该有多脆弱,多么充满讽刺意味。

    “是谁使你发生变化的?”

    他讨厌这种讯问的方式。“谁都没让我变。这仅仅是生理上的变化。”他开始诉说自己的体验。

    “显然是那个护士。”莫瑞斯若有所思地说,“你要是及早告诉我就好了。……我东想西想,然而没料到是这个。保密是不对的,弄得越来越糟。就应该说啊,说啊,说啊。只要有能够彼此倾吐衷曲的人就行。咱们两个完全是这样的。倘若你告诉了我,这会儿你早就没事了。”

    “为什么呢?”

    “因为我会使你恢复正常的。”

    “怎样恢复?”

    “你等着瞧吧。”他微笑着说。

    “一点儿用处也没有——我已经变了。”

    “难道豹子能够把身上的斑点变掉吗?克莱夫,你的头脑糊涂了,这跟你刚生过一场病也有关系。如今我不再担心了,因为其他方面你已经康复了。看上去你还很高兴,这个问题也会迎刃而解。我明白你是生怕我会感到痛苦,所以不敢告诉我。但是咱们两个人之间还用得着客气吗?你应该跟我说一声就好了。要不是为了你,我为什么待在这儿?其他任何人你都不信任。你和我是不法之徒。倘若世人知道了,这一切,”他边说边指着室内那些为中产阶级提供舒适生活的摆设,“全都会被没收。”

    克莱夫烦闷地说:“然而我已经变了,我已经变了。”

    我们只能凭借自己的体验来理解。莫瑞斯明白什么是糊涂,却不明白变了是怎么回事。“你只是认为自己变了而已。”他,笑吟吟地说。“当奥尔科特小姐在这儿的时候,我常常认为自个儿变了,然而我一回到你身边,那种感觉就统统消失了。”

    “我了解自己的心境,”克莱夫边说边激动起来,起身离开了椅子。“我一向跟你不同。”

    “现在一样了。你还记得吗?我曾经怎样假装……”

    “我当然记得了,别这么孩子气。”

    “咱们两个人相互爱着,自己也知道。那么,另外还有什么……”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莫瑞斯,你给我住口!倘若我爱什么人的话,就是艾达。”他补充说,“我只是作为一个例子随便提到她的。”

    然而,莫瑞斯倒是能够理解什么叫做例子。“艾达?”他说,连腔调都变了。

    “仅仅是向你表明某一种感情。”

    “你几乎不了解艾达啊。”

    “我也不了解我那位护士,以及我提到过的其他一些女人。正如我刚才说过的,并不是特定的什么人,只是一种倾向而已。”

    “你到这儿的时候,谁在家来着?”

    “吉蒂。”

    “然而你说的是艾达呀,不是吉蒂。”

    “是啊。可我指的不是~哦,别这么笨头笨脑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管怎样,我已经把自己的问题摊开来了。现在呢,”克莱夫竭力不牵涉个人感情地说,他求助于能够给予慰藉的词句,这番谈话是预定要这么结束的。“我变了。眼下我想让你也理解,尽管我变了,却丝毫不会损害咱们两个人之间的真实友情。我非常喜欢你——超过了我曾遇见的任何人(他是言不由衷的)。我非常尊敬并且赞美你,真正的纽带是品性,而不是情欲。”

    “就在我进屋之前,你跟艾达说什么了吗?难道你没听见我的汽车开过来吗?为什么吉蒂和妈妈迎出来了,你们却没出来?你们应该听见了我的声音啊。你知道我为了你把工作都丢开了。你一次也没接我的电话,你既没写信给我,也没有马上从希腊返回。过去你到这儿来的时候,跟艾达见过多少次?”

    “嘿,老弟,这么盘问我可不行。”

    “你说过可以问。”

    “关于你的妹妹,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

    “喂,我说呀,你必须住口。再回到我刚才谈起的品性的问题——它才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正的纽带。你不能在沙子上建造起一座房子,而情欲就是沙子。我们需要坚实牢固的地基……”

    “艾达!”他突然故意喊道。

    克莱夫吓得大叫,“干什么?”

    “艾达!艾达!”

    克莱夫冲到门跟前,将它锁上了。“莫瑞斯,不应该这么结束——可别吵完架再分手。”他恳求道。然而,当莫瑞斯走过来时,他抽出钥匙,攥在手里,敬重女性的理念终于被唤醒了。“你不能连累女人,”他喃喃地说,“我决不允许。”

    “把它交出来。”

    “决不。别把事情弄得更糟,不行——不行。”

    莫瑞斯立即冲到他身边。他撒腿就逃,二人围绕着那把大椅子你追我躲,唧唧喳喳地为了给不给钥匙而争辩着。

    他们怀着敌意碰撞在一起,随后永远分离了,钥匙掉在两个人之间的地面上。

    “克莱夫,我伤着你了吗?”

    “没有。”

    “亲爱的,我是无意的。”

    “我不要紧。”

    他们在开始新的人生之前,相互望了一眼对方的脸。“这叫什么结局呀,”他啜泣着,“这叫什么结局呀。”

    “我确实相当喜欢她。”克莱夫说,脸色很苍白。

    “将会发生什么事呢?”莫瑞斯说,他坐下来,擦着嘴。“你来安排吧……我已经ji,ng疲力竭了。”

    艾达既然到走廊里来了,克莱夫便迎出去。目前他首要的义务就是保护女性。他含糊其辞安抚了她一番,欲返回吸烟室。然而门已被锁上,进不去了。他听见莫瑞斯熄了灯,“咕咚”一声坐到椅子上。

    “不管怎样,别干傻事。”克莱夫焦虑不安地高声说。没有回答。克莱夫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在这家过夜了。他开始行使男人的特权,宣布自己终究还是得回城里去睡,女人们表示同意。他撇下室内的黑暗,步入外界的黑暗。他向车站踱去时,落叶纷飞,猫头鹰呜叫,路被雾气笼罩着。夜色更深,郊外的街灯已熄灭了。没有妥协余地的完全的夜晚像对待他的朋友那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也遭受了痛苦,于是大声喊道:“这叫什么结局呀!”然而,他已被许诺将获得黎明。女人的爱会像旭日一样千真万确地升起,把不成熟处烧焦,引他进入成熟的日子。即使在苦恼之中他也清楚这一点,他是不会跟艾达结婚的——她出现于过渡时期——但是他一定能找到在伦敦为他开拓的那个新世界的女神,她与莫瑞斯‘霍尔迥然不同。

    三年以来,莫瑞斯生活得无比健康幸福,第二天也习惯成自然地度过了。一觉醒来,他感到一切都会很快好起来。克莱夫将会回来,道歉与否,由他自己决定。至于他呢,是要向克莱夫道歉的。克莱夫非爱他不可,因为他的整个人生是仰仗爱情的。今天,他不是也在正常地生活着吗?倘若没有朋友,他怎么能睡觉、休息呢?他从伦敦回到家里后,得悉没有克莱夫的音讯。他暂时保持冷静,听任家里人推测克莱夫为什么突然告辞。但是他开始留心观察艾达。她的神情忧伤,就连他们的母亲都注意到了。他垂下眼皮,审视着她。若不是克莱夫提到了她,莫瑞斯会认为昨天晚上那一场是“克莱夫又一次发表冗长的讲话”。然而在那篇讲话中,艾达作为一个例子被提到了。奇怪的是,她为什么感到忧伤。

    “喂.”只剩下他们二人在一起时,他开口说话了。可足他不知道自己打算说什么,黑暗警告了他。她回答了,但是他听不见她的声音。“你怎么啦?”他浑身发颤,问道。

    “没怎么。”

    “就是有事——我看得出来,你骗不了我。”

    “哦,不——真的,莫瑞斯,没事。”

    “为什么——他说什么来着?”

    “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你指的是谁?”他攥起双拳砸桌子,大喊大叫。这下可让他逮了个正着。

    “什么都没说——克莱夫呀。”

    她吐出的这个名字使地狱之门敞开了。他体验到巨大的痛苦,来不及抑制自己,说出了双方都永远忘不掉的话。他指责妹妹腐蚀了他的朋友,他让她以为,克莱夫曾抱怨过她的行为,由于这个缘故才回伦敦去的。性格温和的她受到伤害后甚至不懂得替自己辩护,只是一味地呜咽,哀求他别跟妈妈说,就好像她本人有什么过错似的。他答应不给她告状。忌妒使他变得疯狂了。

    “可你见到他——德拉姆先生——的时候,告诉他我没有那个意思——我跟任何人都没有……”

    “……犯错误的打算。”他补充说。后来他才明白此言何等粗鄙。

    艾达把脸藏起来,她支持不住了。

    “我不告诉他。我永远不会跟德拉姆见面了,什么也告诉不了他。你破坏了我们之间的友谊,这下子称心了吧。”

    她抽噎着说:“破坏了我也不在乎。你对我们从来都是冷酷的,从来都是。”他终于变得冷酷了。他看出,妹妹们表面上顺从,骨子里是厌恶他的。甚至在家中,他也没有成功可言。他悄声说:“这不是我的过错。”随后离开了她。

    有教养的人,举止更文雅一些,也许少受些折磨。莫瑞斯没有才智,不信仰宗教,也缺乏某些人所拥有的自我怜悯这一奇妙的慰藉方法。除了这一点,他的性情是正常的,他采取的是度过两年幸福生活后被妻子背叛了的任何一个普通男人那样的行动。大自然补上遗漏了的这一针,以便继续编织它的图案,对他来说是无所谓的。拥有爱的时候,他保持了理智。现在他把克莱夫的变心看成背叛,艾达就是起因。不出几个钟头,他就返回到曾在少年时代徘徊过的那个深渊。

    这次爆发后,他的人生延续下去。他照例乘那趟火车赴伦敦,像原先那样挣钱并花钱。他依旧读以前那几份报纸,跟同事们谈论罢工啦,离婚法啦。起初他对拥有自制力感到得意。他不是已经把克莱夫的名声攥在手心里了吗?然而他更加充满怨恨,他希望趁着自己还有那股气力,大声喊出来,把这骗人的幌子扔到一旁。即使连他本人也牵涉进去了,那又怎么样?他的家族,他的社会地位——对他而言,多年来都已经无所谓了。他是个乔装打扮的不法分子,也许从前逃进绿林(译注:绿林是英国一系列民谣中的传奇英雄罗宾汉隐居的地方。有些民谣可以追溯到14世纪以前,罗宾汉是反叛者,是结伙抢劫官府的代表人物,所获钱财却分给穷人。)的人中有两个像他这样的——两个。两个人就可以向整个世界挑战,有时他怀有这样的梦想,并自得其乐。

    苦恼的核心是寂寞。他是个迟钝的人,过了一个时期才认识到这一点。乱l,u,n的妒忌、屈辱,由于往日的愚钝而引起的愤怒一这一切都会过去的,对他造成的那么多伤害也会过去。对克莱夫的回忆可能会过去,寂寞却挥之不去。他醒过来,气喘吁吁地说:“我什么人也没有!”“啊,天哪,这是什么世道呀!”克莱夫开始出现在梦里了。他知道什么人都没有,然而克莱夫甜蜜地微笑着说:“这次我可是真的。”使他受尽折磨。有一次他梦见了原先做过的那个有关脸和声音的梦。梦中梦,更朦胧。另外一些旧梦也频频进入梦境,企图让他崩溃。日以继夜,死亡般的无止境的静寂笼罩着这个青年。一天早晨,在开往伦敦的火车中,他觉得自己实际上已经死了。赚钱、吃饭、规规矩矩地活着,有什么用呢?他所做的或他曾经做过的,无非是这些。

    “生活是一出蹩脚透顶的戏,”他一边把《每日电讯报》揉成一团,一边呼喊。

    其他乘客并不讨厌他,都笑起来了。

    “我会满不在乎地从窗子跳出去。”

    说罢,他开始仔细考虑自杀的事,什么也制止不了他。他对死亡本来就没有畏惧,也不相信来世,更不在乎使家族丢脸。他知道孤独正在伤害自己,于是变得更加可憎,越来越愁闷。在这样的境遇下,是否不如死了算了呢?他开始比较该采取什么办法与手段,若不是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他会开枪自杀的。外祖父患病并且去世了,使他进入新的ji,ng神状态。

    其间,克莱夫寄来了好几封信,然而信中总是这么写着:“咱们还是别见面为好。”现在他领会了自己的处境——他这个朋友什么都愿r劳,惟独拒绝跟他待在一起。克莱夫自从头一次生病就是这样,今后他所提供的也是这样的友情。莫瑞斯一往情深,然而他的心被弄碎了。他从来没有异想天开地认为能把克莱夫争取回来,他以高尚的人所羡慕的那种坚定来领悟自己所该领悟的东西。他把苦酒饮到最后一滴。

    莫瑞斯一封封地写了回信,写得出奇地诚恳。他写的依然是真实的,吐露说自己寂寞难耐,年内将击穿头颅而死。但他写得没有感情,不如说是对他们那英勇的往昔的颂辞,德拉姆就是这样来接受的,他的回信也缺乏感情。有一点是明显的:不论借助什么,不论下多大工夫,他再也不可能看透莫瑞斯的心了。

    莫瑞斯的外祖父是老有所成的典范。他做了一辈子平凡的实业家——ji,ng明强干,动辄发火——但是他退休不是太晚,而且结果出人意料。他养成了“读书”的嗜好,宽厚仁慈改变了他的性格,这一直接效果的产生是怪诞的。旁人的看法——以前认为应该予以反驳或无视的——如今看来值得注意了,对旁人的心愿也尽量满足。他那个未婚的女儿艾达替他管家,她担心有一天“我父亲没事可做了”,那可怎么办。她是个感觉迟钝的人,直到他即将离开她的时候,都没发觉他变了。

    老绅士把闲暇用在发展新兴宗教,或者不如说是新的宇宙演化论上,因为它并不对抗教会。主要的论点是:神存在于太阳当中,其光轮是由受祝福者的灵魂构成的,黑子向人启示神的存在。因此,每逢出现黑子,格雷斯先生在望远镜前一坐就是几个钟头,注视着黑子的暗核(译注:太阳黑子只是相对于周围温度高达数千度的明亮光球才显得黑。黑子的暗核称为“本影”,较亮的外环称为“半影”。)。“道成r_ou_身”(译注:“道”指耶稣。“道成r_ou_身”是基督教的中心教义。谓上帝之道即上帝的儿子、三位一体真神中的第二位成为r_ou_身,就是耶稣基督,耶稣基督是神,也是人,基督是“上帝所生,非上帝所造”,因此耶稣不是被造物,而是造物主)是一种黑子。

    他对任何人都津津乐道自己的这个发现。不过他说,各人有各人的志向,所以无意让别人皈依自己这个信仰。曾经跟他长谈过的克莱夫·德拉姆对他的见解了如指掌。这是试图从ji,ng神方面来进行思考的一个讲求实际者的见解—一可笑而实利主义的,然而是第一手的。正因为如此,克莱夫这个古希腊文明崇拜者才跟他合得来。

    现在他快要死了。不一定完全正直的过去已消逝,他一心盼望与自己所爱的人们相聚,到了一定的时候,他所撇下的人们也将去与他相聚。他把以前的雇员们召集到床前。这些人对他不抱幻想,却“逢迎这个年迈的伪善者”。他把家族的人召集来,他一向待他们很好。他的最后那段日子非常美。去探讨何以会如此美,未免有追根问底之嫌。当一位亲爱的老人奄奄一息地躺着的时候,艾尔弗里斯顿花园弥漫着悲哀与平静相融的馨香,惟有愤世嫉俗者才会想去驱散它。

    亲戚们纷纷到来。除了莫瑞斯,人人都印象深刻。格雷斯先生早就把遗嘱的内容公开了,大家都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因此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好奇心,他所宠爱的外孙女艾达与姨妈一起继承房产和宅地。其他人也各有一份遗赠物,莫瑞斯没提出要领他那一份。他没有逼迫死神及早降临,然而死神会等到恰当的时刻来迎接他,很可能就在他返回伦敦之际。

    但是,旅伴这副样子使他疑虑不安。他的外祖父准备启程奔赴太阳,疾病让他变得饶舌了,十二月里的一个下午,他对外孙滔滔不绝地说:“莫瑞斯,你在报纸上读到了吧。你注意到新学说了吧……”据报道,流星群撞在土星环上,被撞下来的碎片落到太阳里面。格雷斯先生认为,恶人死后灵魂被赶到太阳系外侧的行星里。他不相信永远下地狱的学说,所以一直忧心忡忡,不知该怎样拯救恶人的灵魂。新学说对这一点做了解释,这些灵魂成了碎片,重新并入善里面!年轻人彬彬有礼、严肃认真地聆听着,突然被一种恐惧感笼罩住,觉得这番胡话也许是真的。这恐惧转瞬即逝,却使他开始洗心革面,整个性格发生了变化。他深信外祖父的信仰是令人信服的。一个活生生的人又出现了,他完成了一个创造性的行为,这样死神就把头转过去了。“能有您这样的信仰,可真了不起。”莫瑞斯非常伤心地说。“剑桥以来,我什么都不相信了——只是处在一种黑暗中。”

    “啊,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嘛——如今我看到了光明——电灯可远远比不上它。”

    “外公,您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怎么样呢?”

    然而,格雷斯先生不予回答。他说:“内在的光——比镁光灯还亮。”接着,他把灿烂的太阳黑子的暗核、灵魂,以及可见的r_ou_体内部那不可见的力量与上帝之间做了个愚蠢的对比。“把内部的力量——灵魂释放出来,但是现在不行,等到了晚上再说。”他歇了口气。“莫瑞斯,待你的母亲,你的妹妹们,你的妻子和儿女们,以及你的下属要善良,就像我那样。”他又歇了口气。莫瑞斯咕哝了一声,但是并没有不尊重的意思。“到了傍晚再说,到了傍晚再把灵魂放出来”这句话把他吸引住了。老人漫无边际地闲扯下去。为人要善良、仁慈,要有勇气。统统是老生常谈。然而却是真诚的,发自一颗生气勃勃的心。

    “为什么呢?”莫瑞斯cha嘴道,“外公,为什么呢?”

    “内在的光——”

    “我没有这样的光。”他生怕自己会耽于感伤,就笑了。“我曾经拥有的光,已经在六个星期以前熄灭了。我不愿意变得善良、仁慈或勇敢。倘若我继续活下去,我不会这样活,而是刚好相反。我也不愿意过那样的生活,我什么都不愿意。”

    “内在的光——”

    莫瑞斯几乎要倾吐衷情了。不过,即使倾吐了,也会被置若罔闻。他的外祖父听不进去,也理解不了。莫瑞斯所得到的仅仅是“内在的光——为人要善良”这句话。然而这句话却促使他继续洗心革面。为什么为人要善良、仁慈呢?为了某人——究竟是为了克莱夫还是为了神,抑或是为了太阳呢?但是他什么人都没有。除了他母亲,任何人都无关紧要,就连他母亲,也没有多大关系。他差不多是孑然一身,为什么还要继续活下去呢?确实没有活下去的理由,然而他又有个y郁的预感:自己只好活下去。因为就连死神也不属于他。死神犹如爱神,朝他瞥视了一会儿,就转身而去,撇下他,让他“度过光明磊落的一生”。他完全可能像外祖父那样延年益寿,跟外祖父一样可笑地退休。

    因此,莫瑞斯所起的变化说不上是皈依,其间丝毫没有启迪性的东西。当他回到家,检查那永远也不会使用的手枪时,突然感到憎恶。当他向母亲致意的时候,心里并没有涌出对她的无比深情的爱。他像以前那样活得凄凄惨惨,受到误解,越来越寂寞。人是不可能把心中的寂寥说尽的。莫瑞斯的孤寂与日俱增。

    然而,他确实变了。他决心努力养成新习惯,尤其是与克莱夫在一起时曾忽视的生活小技巧。诸如严守时间、爱国心,甚至骑士ji,ng神等,他自律甚严。掌握技巧固然重要,还得领会什么时候运用,而且委婉地改变自己的举止。起初他所能做的不多。他从不至于引起自己的家族与世人的好奇心这方面着手,任何越轨行为都会使他们焦虑。他与艾达的一次谈话,产出了强烈的不谐和音。

    艾达跟他多年的密友查普曼订婚了,他与她作为情敌的丑恶的对抗情绪就可以了结了。在外祖父逝世之后,他仍旧惧怕她会嫁给克莱夫,忌妒得心里火辣辣的。克莱夫会跟某一个人结婚,但是一想到他竟和艾达结婚,依然使他发狂。除非妒火熄灭了,他简直不可能正当地行事。

    她和查普曼般配极了。莫瑞斯当众十分赞许,然后把她叫到一边去说:“艾达,亲爱的,克莱夫到咱们家来过之后,我对你很不好。现在我向你道歉,请你宽恕我。从那个时候起,这事造成了很大的痛苦。我感到非常对不起。”

    她看上去吃了一惊,神情并不愉快。他明白她至今讨厌他。她悄声说:“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爱亚瑟。”

    “那天晚上我不该发脾气。我刚好为一件事非常不安。克莱夫从来也没说过那些话,是我让你觉得他说了的。他从来也没责备过你。”

    “我不在乎他是否说过,这根本不重要。”

    她哥哥是轻易不道歉的,因而她抓住机会让他下不了台。“你是什么时候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吉蒂曾暗示,哥哥与克莱夫吵架了。

    “有一段时间了。”

    “你们那些周末和星期三,好像完全断绝了。”

    “我祝愿你幸福,老查皮(译注:查皮是查普曼的昵称。)是个好人。我突然想到,两个相爱的人结婚,是件令人非常愉快的事。”

    “莫瑞斯,我真的感谢你祝愿我幸福。不论你祝愿与否,我希望自己会获得幸福。”(事后,艾达把自己对哥哥的这番“巧妙的回答”叙述给查普曼听了。)“我真的祝愿你获得同样的幸福,就像你始终祝愿我那样。”她的面颊泛红了。她吃够了苦头,她对克莱夫不是漠不关心,他的退出伤了她的感情。

    莫瑞斯对此有所揣测,忧郁地瞧着她,换了一个话题。她是个没有记性的人,心情又好起来了。但是她不能饶恕哥哥,既然他深深地侮辱了她,并且破坏了刚刚萌芽的爱情,像她这种性格的女人确实不该饶恕他。

    他跟吉蒂之间也同样困难重重。他对她也感到内疚,但是当他赔不是的时候,她却怫然不悦。他表示愿意为她交向往已久的家政学校的学费。她尽管接受了,态度却并不亲切,还说了这么一句:“我认为现在自己的岁数已经太大了,不可能正正经经地学什么东西了。”她和艾达竞相在一些小事情上与哥哥作对。起初霍尔太太感到吃惊,责备了她们。不过,她发现自己的儿子对于自卫太不关心了,于是她也变得漠不关心。她喜欢儿子,然而正如他对学监粗鲁的那次她不曾跟他对抗,现在她也无意为了他的缘故而跟旁人对抗。这样一来他在家里就威信扫地了。进入冬季,他将自己在剑桥时代所赢得的地位丧失殆尽。是这样开始的:“哦,莫瑞斯才不介意呢——他可以走着去——睡在帆布床上——在没有生火的屋子里抽烟。”他不曾表示异议——如今,这就是他的人生——然而他注意到了那微妙的变化,以及寂寞怎样伴随而来。

    世人也同样感到莫名其妙。他参加了国防义勇军(译注:英国国防义勇军的简称,是防卫本土的地方性组织),迄今他借口只有征兵制度才能拯救祖国,拖延着没去人队。他甚至支持起教会的社会事业来了。他放弃了星期六的高尔夫球,以便跟伦敦南区学院社区的青少年玩足球。每逢星期三晚上,还教他们算术和拳击。乘火车去卜.班的同事们有点儿怀疑:什么,霍尔变得一本正经了?他节省开销,这样能多捐些钱给慈善事业。他资助那些能够自救者,却连半个便士也不肯用来济贫。由于参加这些活动,并从事证券经济业务,他总算使自己忙碌不堪。

    不过,他做的是一件好事——他正在证实灵魂可以存在于微小的东西上面。既无上帝的保佑,也没有来自大地的帮助,他向前迈进。倘若唯物论有道理的话,他好比是一吹就灭的油灯。他没有神,他没有情人——这二者通常能诱使人们培育美德。然而他背对着安逸,挣扎下去,因为尊严要求他这么做。没有一个人留心观察他,就连他自己也不曾观察自己。但是他所做的这一切苦斗,是人类最高的成就,超过了有关天国的任何传说。

    他拿不到任何报酬,犹如过去消逝了的许许多多工作一样,这项工作也注定前途尽毁。然而他没有随着倒下,通过苦斗,练就了体力,可以派上其他用处。

    春天的一个天气极好的星期日,发生了一件事。他们围着摆好早饭的桌子而坐,大家在为外祖父服丧,其他的都照旧。除了他的母亲和妹妹们之外,还有难以对付的艾达姨妈,如今她跟他们同住。另有一位汤克斯小姐,是吉蒂在家政学校结识的朋友,看来她确实是该校所提供的惟一具体的成果。艾达与莫瑞斯之间的那把椅子是空的。

    “哦,德拉姆先生订婚啦。”正在读信的霍尔太太大声说。“他母亲多么友好啊,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彭杰是他们家的庄园。”她对汤克斯小姐解释。

    “妈妈,这不会给维奥莱特留下印象的,她是个社会主义者。”

    “我是吗,吉蒂?好消息。”

    “你的意思是说,坏消息,汤克斯小姐。”艾达姨妈说。

    “妈妈,新娘子是何许人也?”

    “你成天拿‘何许人也’来打趣。”

    “啊,妈妈,说下去,她是谁呀?”艾达把不服气的话咽了回去,问道。

    “安妮伍兹小姐。你可以自己读嘛。他是在希腊遇见她的。安妮。伍兹夫人,h.伍兹爵士的女儿。”

    对社交界的情况了如指掌的女人们大声提出质疑,接着就发现德拉姆太太是这么写的:“现在我告诉您那位小姐的芳名:安妮·伍兹,h.伍兹爵士的女儿。(译注:原文作:"i

    will he he dy:anne woods,daughter of sir

    h;quot;德拉姆太太却读成"dy a;  是对贵族妇女的尊称,根据已婚、未婚,分别译为“夫人”或”小姐”。只拥有爵士称号者的女儿,姓名前不能冠以dy,所以女人们听她这么说,便提出质疑。)”

    然而,即使这样,还是不同凡响,在希腊结识这一点也富于浪漫主义色彩。

    “莫瑞斯!”姨妈的声音穿过一片喧哗传了过来。

    “唉!”

    “那孩子怎么还不来?”

    莫瑞斯靠着椅背,向后仰,朝天花板喊道:“迪基!”他们接受了巴里大夫的请求,留他的年轻侄子在家里度周末。

    “他又没睡在上面的屋子里,喊也没用。”吉蒂说。

    “我上楼去看看。”

    他在庭园里吸了半支香烟,就回来了。这个消息使他心绪烦乱,它来得那么无情,谁也没做出这与他有什么关系的反应,从而给了他不亚于消息本身的痛苦。这确实与他无关,现在,德拉姆太太和他母亲是主角。儿子们的友谊以悲剧告终,她们之间的友谊却延续下去了。

    他想着:“克莱夫总该写封信来的。看在过去那段交情的分上,他也该写。”这时姨妈打断了他的思路:“那个孩子始终没有来。”她抱怨道。

    他面泛微笑,站了起来。“这怪我,我忘记啦。”

    “忘记啦!”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你是特地去的,竟然忘记啦?哦,莫瑞,好个可笑的小伙子。”他离开了屋子,背后是一片诙谐的侮弄。他差点儿又忘掉了。“我得到那儿去办事。”他这么想着,极度的倦意袭上心头。

    他以年长者的步伐迈上楼梯,到了楼梯平台,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尽情地伸开双臂,这是个生趣盎然的早晨——是为了旁人的。为了他们树叶飒飒地抖动,阳光倾泻到房子里。他猛敲迪基巴里的房门,好像不用费力气,房门就已经开了。

    头天晚上少年参加了舞会,仍在酣睡。他躺在那儿,浑身一丝不挂。他不知羞耻地躺着,阳光拥抱着并且穿透了他。他双唇微启,上唇的汗毛金光闪闪,无数根毛发光彩夺目,r_ou_体是柔和的琥珀色。在任何人眼里,他都是美的。至于莫瑞斯呢,他有两条通向这个少年的路,少年就化为现世的欲望了。

    “九点多了。”莫瑞斯好不容易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迪基呻吟了一声,将被子一直拽到下巴那儿。

    “早饭——起来吧。”

    “你在这儿待了多久?”他说着睁开眼睛。现在只看得见他的眼睛了,这双眼睛凝视着莫瑞斯。

    “一小会儿,”他歇了口气才说。

    “我非常抱歉。”

    “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晚起——我只不过是不愿意你错过大好的天气而已。”

    楼下,女眷们正沉迷在贵族崇拜中。吉蒂问他,知不知道伍兹小姐的事。他回答说:“知道。”这句谎言标志着开辟了新纪元,接着就传来了姨妈的声音。“那个孩子永远也不来了吗?”

    “我告诉他,不用忙着下来。”莫瑞斯说,他浑身发颤。

    “莫瑞斯,你这个人不大能干,亲爱的。”霍尔太太说。

    “他是来做客的。”

    姨妈发表意见说,客人首先有义务去遵守主人的家规。迄今他一次也没有顶撞过她,然而现在他说:“这里的家规是每个人爱做什么做什么。”

    “八点半吃早饭。”

    “是为了那些愿意的人。还没睡够的人愿意在九点钟或十点钟吃早饭。”

    “谁家也不能继续这样下去,莫瑞斯。你会发现,任何仆人也留不住。”

    “我宁可听任仆人辞工,也不让我的客人被当作学童那样来对待。”

    “学童!呃!他就是呀!”

    “巴里先生目前在伍尔威齐(译注:指坐落在伍尔威齐的英国陆军士官学拉。伍尔威齐系大伦敦东南部地区,现已划归格林尼治。格林尼治是英格兰大伦敦外围自治市,在泰晤士河南岸。伍尔威齐位于下游。)。”

    艾达姨妈嗤之以鼻,汤克斯小姐却怀着敬意瞥了他一眼。其他人并没有听,她们热衷于谈论可怜的德拉姆太太的事,而今留给她的惟有寡妇房了。发了一通脾气后,他非常高兴。几分钟后,迪基到饭桌跟前来了。莫瑞斯站起来迎接他的神。少年刚洗过澡,shi头发平贴在脑袋上。他那秀美的r_ou_体被衣服遮住了,然而他还是异常标致。他是那么清新——可能是跟花儿一起到达的——给人留下谦虚与善意的印象。当他向霍尔太太表示歉意的时候,他的声调使莫瑞斯浑身战栗。而这就是他在萨宁顿不肯照顾的那个孩子!这就是昨天晚上抵达的时候使他感到厌烦的客人。

    这股激情持续下去,非常强烈,以致他相信人生的转折点到来了。就像从前那样,他解除了所有的约会。吃罢早饭,他把迪基送到叔叔家。两个人挽臂而行,约好一起喝茶并践了约。莫瑞斯沉浸在欢乐中。他热血沸腾了,不能专心致志地听旁人说话,然而就连这也对他有利。因为当他问“什么”时,迪基就会到他那张沙发跟前来。他伸出一只胳膊搂住迪基……艾达姨妈进来了,从而避免了灾祸的发生。但是莫瑞斯认为他在那双坦率的眼睛里看到了反应。

    他们再一次的相遇是在半夜。现在莫瑞斯不再感到幸福了,因为在几个钟头的等待中,他的激情已经变成生理上的。

    “我有门钥匙。”迪基说,他发现主人还没睡,吃了一惊。

    “我知道。”

    停顿了片刻,两人都很不安,相互望着,却又怕遇到对方的视线。

    “夜里外面冷吗?”

    “不冷。”

    “我上楼之前,有什么能为你做的事吗?”

    “没有,谢谢。”

    莫瑞斯踱到开关那儿,把楼梯平台的电灯打开了。接着他关掉了门厅里的灯,蹦蹦跳跳地尾随迪基,悄悄地赶上了他。

    “这是我的屋子。”他跟少年交头接耳地说。“我指的是平时。因为你的缘故,她们把我请出去了。”他补充说:“我一个人睡在这儿。”他意识到话是脱口而出的。他替迪基脱下大衣,捧着它伫立在那儿,默不作声。家中静悄悄的,他们甚至听得见女人们在别的屋子里发出的呼吸声。

    少年也什么都没说。人们发育的过程变化多端,无穷无尽,他偏巧完全了解自己的处境。倘若霍尔坚持的话,他不会吵吵闹闹。然而他宁愿什么事也不发生,这就是他对这件事的想法。

    “我在楼上,”莫瑞斯气喘吁吁地说,他胆怯了。“在这间屋子上面的阁楼里——整夜都是一个人,一向如此。”

    莫瑞斯走后,迪基出于一时的冲动,想把门锁起来。不过他觉得这不像是士官学校学生的行为,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早饭的铃响了,他才醒。阳光照着他的脸,ji,ng神被荡涤得清清白白。

    这件事摧毁了莫瑞斯的人生。他把这当作旧梦重温,误以为迪基是第二个克莱夫。然而三年的岁月是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度过的,火焰熄灭得跟燃烧起来的时候一样迅速,遗留下了可疑的灰烬。迪基于星期一告辞,到星期五的时候,他的影子已逐渐消失。一个顾客来到他的办公室,是个活泼英俊的法国青年,他恳求先生(译注:原文为法语)不要让他受骗上当。他们相互打趣,一种熟悉的感觉出现了,但是这一次他嗅到了发自深渊的气味。法国人祈求与他共进午餐,他回答说:“不,像我这样的人恐怕必须不停地埋头苦干。”他那十足的英国腔引起了一阵大笑和夸张的手势。

    那个人离开时他看到了真实。他对迪基所怀的感觉需要一个非常原始的名称。他一度沉浸在感伤中,把这叫做“崇拜”。然而要求自己做个坦诚的人的习惯日益占了上风。自己曾是一只何等讨厌的鼬子啊!可怜的小迪基!他看到少年挣脱开他的拥抱,打碎窗户冲出去,摔折了胳膊,或者像疯了那样大喊大叫,直到有人前来救助。他看见了警察——

    “ y  欲。”他高声说出这个词。

    y  欲并不存在的时候,就是无足轻重的。办公室里一片宁静,既然已经找到了这种感觉的名称,莫瑞斯相信自己是能予以克制的。他的ji,ng神从来就是讲究实际的,所以没有荒废光y沉湎在神学的绝望中,而是埋头苦干,勇往直前。他预先受到警告,因此有备无患,只要离青少年远点儿,就能确保成功。是啊,别接近年轻人。六个月以来的那些含糊暧昧的地方,变得清晰了。比如,社区里的那个学生——莫瑞斯皱起鼻子,就像用不着更进一步的证据的人那样。作为绅士,竟被比自己低的阶层的人强烈地吸引住,这种感觉足以让他受到良心的谴责。

    他不知道在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他只能步人以阳痿或死亡告终的境界,是克莱夫延缓了这个过程,自始至终他受着克莱夫的影响。他们之间达成共识,双方爱情包括r_ou_体,但不是满足r_ou_体。这种理解出自克莱夫,不是用语言表达的。莫瑞斯头一次在彭杰过夜的时候,也差点儿说出口来,那一次,他不允许莫瑞斯吻他。还有一次是莫瑞斯在那儿消磨的最后一个下午,当他们躺在茂密的羊齿丛中的时候。当时拟定了给他们带来黄金时代的规则,能够满足他们终生的需要。然而对莫瑞斯而言,尽管感到满意,却有一种被施以催眠术的感觉。表达出来的是克莱夫的感情,而不是他的。目前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失去自制,丑态百出,犹如一度在学校的时候那样。克莱夫不再能够使他痊愈了。克莱夫即使对他施加了影响,也是徒劳。因为像他们这样的关系,一旦破裂了,势必使双方永远改变。

    但是莫瑞斯没能领悟到这一切。以前在如神灵般缥缈虚幻的境界中度过的岁月,使他失去了判断力,他所能幻想的最大的幸福就是旧梦重温。坐在办公室里工作的时候,他看不见自己的人生所描绘的巨大曲线。至于坐在对面的父亲的亡灵,他更是视而不见。他的父亲霍尔先生既没搏斗过,也没思索过。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他是社会中坚,从非法的爱情移到合法的爱情上来,却没出现危机。现在他隔着桌子看着儿子,有点儿羡慕一在y间,这是残存的惟一的痛苦。因为他看见儿子的r_ou_体在教育ji,ng神,他的ji,ng神却从未接受过r_ou_体的教育。儿子呢,r_ou_体使呆滞的心灵与迟钝的头脑成长着。

    这时,莫瑞斯被喊去接电话。他把听筒举到耳边,在六个月的沉默之后,他听到了惟一的朋友的声音。

    “喂,”朋友开口说,“莫瑞斯,你总该听到了我的消息。”

    “嗯。可是你没写信给我,所以我也没写。”

    “的确如此。”

    “你现在在哪儿?”

    “在一家餐馆里。我们想请你到这儿来,你能来吗?”

    “恐怕去不了。有人邀请我吃午餐,我刚刚谢绝了。”

    “你是不是太忙,连说一会儿话的时间都没有呢?”

    “哦,那还不至于。”

    莫瑞斯的口吻显然使克莱夫放了心,他接着说下去:“我的小新娘跟我在一起,待会儿她也说几句。”

    “哦,好的。把你的计划告诉我吧。”

    “下个月举行婚礼。”

    “祝你们好运。”

    两个人都想不出该说什么好了。

    “现在由安妮来说。”

    “我是安妮‘伍兹。”传来了一个姑娘的声音。

    “我叫霍尔。”

    “什么?”

    “莫瑞斯·克里斯托弗·霍尔。”

    “我叫安妮。克莱尔。威尔布里厄姆·伍兹。可是我再也想不出任何话了。”

    “我也想不出来。”

    “今天一上午我都在跟克莱夫的朋友这么谈话,你是第八个。”

    “第八个?”

    “我听不见。”

    “我说,第八个。”

    “啊,可不是嘛。现在我让克莱夫来接,再见。”

    克莱夫接下去说:“顺便说一下,下周你能到彭杰来一趟吗?邀请得唐突了些,不过再往后就会陷入一片混乱了。”

    “我恐怕不能应邀。希尔先生也要结婚了,所以我在这儿会忙碌一些。”

    “什么,你的老搭档吗?”

    “是啊。这之后艾达跟查普曼结婚。”

    “我听说啦。八月怎么样?九月不行,肯定会举行补缺选举,你在八月间来吧。彭杰和村民之间将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板球赛,你来为我们助威吧。”

    “谢谢,我也许能来。快到日子的时候,你最好写信给我。”

    “哦,当然。顺便说一声,安妮手头有一百英镑。你能为她投资吗?”

    “完全可以,她想要什么样的?”

    “最好由你来选。人家告诉她,百分之四以上可不行,风险太大。”

    莫瑞斯报了几家证券公司的名字。

    “我喜欢最后一家,”传来了安妮的声音,“我没听清楚它的名字。”

    “你会在合同上看到的。请问,你的地址呢?”

    她告诉了他。

    “好,得到我们的消息就请寄支票来。也许,我最好还是挂断电话,马上去办理购买手续。”

    他照办了,他们将像这样交往下去。不论克莱夫及其妻子待他多么友善,他总觉得他们站在电话线那一头。午饭后,他去选购祝贺他们结婚的礼品。他本能地想送一份厚礼,但在新郎的友人名单上他的名字仅仅排在第八位,这么做似乎不合适。付三畿尼的价钱时,他瞥见了映在柜台后边那面镜子中的自己的身影。他看上去是个何等稳健的年轻市民啊——安详、体面、成功、毫不庸俗。英国依靠的就是这样的人。谁能相信上星期日他几乎去袭击一个少年呢?

    春意渐浓,他决定找医生看一看。在火车中有过一次丑恶的经验,迫使他做出跟他的性格格格不入的这个决定。当时他心绪不宁,正在郁闷地沉思。车厢里只有一个乘客,他的表情引起了这个人的猜疑和希望。此人身体肥壮,脸上油腻腻的。他做了个猥亵的手势,莫瑞斯没有提防,竟然有所反应。一转眼工夫,两个人都站了起来。那个人眉开眼笑,于是莫瑞斯一下子将他击倒。他尝到了厉害,鼻血流到坐垫上。现在他害怕得不得了,以为莫瑞斯会拽警铃的绳索。他急促而慌乱地道歉,表示愿意给钱。莫瑞斯脸色铁青,俯视着他,从这个令人作呕、不光彩的老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想到要去找医生,他感到厌恶。然而单凭自己是不可能消灭r_ou_欲的。r_ou_欲是赤裸裸的,犹如在他少年时代那样,然而比当初强烈好几倍,在他那空洞的灵魂中逞凶。他曾天真地地打定主意要“离青少年远点儿”,这一点固然做得到,他却无法疏远他们的影像,时时刻刻在心中犯罪。任何惩罚都比这个强一些,他认为医生会惩罚他。只要能康复,什么样的治疗他都情愿接受。即便不能治愈,也会占用并缩短他郁闷地想心事的时间。

    该接受谁的诊治呢?年轻的乔伊特是他惟一熟悉的医生。乘火车旅行遭遇了那件事的次日,他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了乔伊特一句:“我说,你在这一带巡回诊治的时候,会不会碰上奥斯卡·王尔德(译注:奥斯卡王尔德(18541900)是爱尔兰诗人、家、戏剧家。1895年他被指控和青年艾尔弗雷德道格拉斯搞同性爱,被判入狱服劳役两年。他在狱中写了长信《从深处》,抱怨道格拉斯对他的引诱。)那样的难以启齿的病例呢?”然而乔伊特回答说:“不会的,那是ji,ng神病院分内的工作,谢天谢地。”这使莫瑞斯沮丧。也许不如请一位从此再也无缘相见的人来诊治更好。他想到了专科医生,但他不知道有没有专门看他这种病的医生,更不知道倘若他向他们吐露秘密,他们能不能守口如瓶。其他任何问题他都可以向旁人请教,然而惟独在这个每天都折磨他的问题上,文明保持着沉默。

    莫瑞斯终于毅然去拜访巴里大夫。他知道自己发窘。然而那个老者尽管盛气凌人,爱捉弄人,却是绝对可以信赖的。自从他使迪基受到礼遇以来,大夫对他也多少有了好感。他们二人决不是朋友,反而用不着挂虑。他轻易不到大夫家去,即便今后永远被禁止上门,也没什么关系。

    他是在五月里的一个冷峭的夜晚去的。春季的天气变得很恶劣,估计夏天也会这样。整整三年前,他曾在暖洋洋的天空下来到这里,以便为剑桥那件事挨训。想起那个老人当时何等严厉,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了。他发现老人情绪愉快,正跟女儿与妻子打着桥牌,他想把莫瑞斯拉进来,凑成四人。

    “先生,抱歉得很,我有话跟您说。”他这么说的时候感情太激动了,以致觉得自己永远也不能倾诉衷情。

    “好的,敞开儿说吧。”

    “我的意思是,想请您诊治一下。”

    “天啊,我已经退休,六年没行医啦。你去找耶利各或乔伊特好了。坐下,莫瑞斯。很高兴见到你,我从来也没认为你快死啦。波莉!给这朵快要枯萎了的花儿端杯威士忌来。”

    莫瑞斯依然伫立着,随后古里古怪地转身而去。巴里大夫跟随着步入门厅,说:“嘿,莫瑞斯,我能为你做点儿正经事吗?”

    “我相信您能!”

    “我连一间诊室都没有。”

    “这是一种涉及隐私的病,不能让乔伊特诊治。我宁愿来找您—一您是世上我惟一敢告诉的大夫。以前我曾对您说过,我但愿自己能学会大胆公开地说出来,就是这件事。”

    “一个秘密的苦恼,啊?好的,过来吧。”

    他们到饭厅去了。桌子上还摆着一盘盘吃剩的甜点心。壁炉架上立着梅迪契(译注:洛伦佐德梅迪契(

    1449—1492)是佛罗伦萨政治家,统治者和文学艺术保护人。意大利雕刻家米开朗琪罗(14751564)就是在他的帮助下梅迪契园学雕刻的。在15世纪后半叶,由于洛伦佐的鼓励,佛罗伦萨的艺术十分繁荣。梅迪契家族的统治一直延续到18世纪。)的维纳斯铜像,墙上挂着格勒兹的复制品。莫瑞斯试图说话,却说不出来。倒出一点儿水,又失败了,就突然抽泣起来。

    “从从容容地谈。”老人十分和善地说,“当然要记住:这涉及我的医德。你所说的,永远也不会传到你母亲的耳朵里。”

    这次面谈的丑陋压倒了莫瑞斯,他好像又返回到那节火车车厢里去了。他为自己被追陷入骇人听闻的境地而流泪。他原来打算除了克莱夫,不向任何人吐露。他找不到恰当的字眼儿,就咕哝道:“关于女人的事——”

    其实,自从他们在门厅里交谈以来,巴里大夫就估计是这么回事。他本人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一点儿麻烦,致使他对此抱同情的态度。“我们很快就会使你痊愈的。”他说。

    莫瑞斯没等更多的眼泪流出来,勉强将它抑制住了。他感到剩下的泪水堆成一团,痛苦地压迫着他的脑子。“哦,千万为我把病治好吧,”他说着,深深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将双臂耷拉下去。“我快完蛋啦。”

    “啊,关于女人的问题!你在学校的讲坛上滔滔不绝地发表演说的日子,我记得非常清楚……我那可怜的弟弟就是那一年死掉的……你目瞪口呆地瞧着一位老师的妻子……我记得当时自己曾想:他有许许多多该学的,人生是一座严厉的学校。只有女人能教咱们,除了好女人之外,还有坏女人。啊,啊!”他清了清嗓子。“喂,小伙子,用不着怕我。只要告诉我真实情况,我就替你把病治好。你是在哪儿染上这脏玩艺儿的?是在大学里吗?”

    莫瑞斯没听懂。接着,他的额头冒出了冷汗。“不是那样肮脏的病。”他暴躁地说,“我尽管不健全;却守身如玉。”

    巴里大夫好像被触怒了。他边锁上门,边以相当轻蔑的口吻说:“阳痿,是吗?咱们来检查一下。”

    莫瑞斯愤怒地脱掉衣服并抛到一边。他受到了侮辱,正如曾经侮辱过艾达那样。

    “你是正常的。”这是大夫的诊断。

    “先生,正常指的是什么?”

    “我说的是,你是个纯洁的男子。在这一点上,丝毫不用担心。”

    他在壁炉旁坐下来。尽管巴里大夫对事物的印象是模糊的,却注意到了他的姿势。艺术性不强,然而说得上是ji,ng彩绝伦。他像平时那样坐着,身体和脸仿佛都充满不屈不挠的ji,ng神,凝视着火焰。他才不会屈服呢——不知为什么,他给人以这样一种印象。他或许迟钝而笨拙,然而一旦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他就会抓住它,直到天地都羞得红彤彤的。

    “你是正常的。”对方重复了一遍。“倘若你愿意的话,明天就能结婚。你要是肯接受一个老人的劝告,你会这么做的。现在穿上衣服吧,穿堂风挺厉害的。是什么使你想到了这一切?”

    “您根本就没猜到。”他说。虽然非常恐惧,声调里却含着一丝轻蔑。“我是奥斯卡·王尔德那种难以启齿的人。”他闭紧双目,攥住两只拳头,按在眼睛上,一动不动地坐着。他对恺撒所做的申诉已经结束。

    他终于听到了审判,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就是:“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他期待大夫会说各种各样的话,惟独不是这一句。因为假若他是在胡说八道,他的人生就是一场梦而已。

    “巴里大夫,我还没解释清——。”

    “现在听我说,莫瑞斯。永远也不要再让自己的脑子里浮现那样邪恶的幻觉,来自魔鬼的诱惑。”

    这个嗓音使他深深感动。难道不是科学在说话吗?

    “是谁把这样的谎言塞进你的脑子的?你可是个正派人呀!我瞧得出来,也了解你。咱们再也别提这个r。不——我决不谈,决不接触这个话题。我能为你做的最坏的一件事就是讨论这个问题。”

    “我希望得到您的指点。”莫瑞斯说。他对巴里大夫那种盛气凌人的态度进行抗拒。“对我来说,这不是胡说八道,却关系列我的生命。”

    “胡说八道。”传来了充满权威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从记事以来,我一直是这个样子。这是什么呢?我得病了吗?要是病了,我希望能够康复。我再也耐不住这样的凄凉,尤其是最近六个月。不论您吩咐我什么,我都照办。我把自己的要求和盘托出了,请您务必帮助我。”

    他又恢复了原先那个姿势,全身心都在凝视那炉火。

    “来!穿上衣服。”

    “对不起。”他低声说,并且听从了大夫的话。接着,巴里大夫拧开了门锁,呼唤道:“波莉!威士忌!”诊治结束了。

    巴里大夫给了自己所能给的最好的医嘱。他从未读过有关莫瑞斯这种症状的医学论文,当他在医院里实习的时候,还没有这些论文。后来所发表的有关论文又都是用德文写的,因此令人怀疑。他生性对此感到厌恶,因而高高兴兴地赞同社会所做出的裁决。也就是说,那是站在神学立场上的裁决。他相信,惟有最堕落的人才会瞥视所多玛。因此,当一个身世清白、身体健康的人向他坦白自己有这种倾向的时候,他自自然然地就回答说:“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他是十分真诚的。他坚信莫瑞斯是偶然风闻一些议论,从而酿成病态的思绪,而一个医师那充满轻蔑的沉默是能够立即消除这种疑虑的。

    莫瑞斯也不是无动于衷地告辞而去的。在霍尔家,巴里大夫可谓大名鼎鼎,他两次使吉蒂起死回生。霍尔先生生最后那场病期间,始终是由他护理的。他非常正直,有独立见解,从来也没有言不由衷过。将近二十年来,他一直是他们家的至高无上的权威者。他们轻易不求助于他,然而全家人都知道他的存在,知道他是能够判断是非的。如今他虽然断定莫瑞斯是在“胡说八道”,但莫瑞斯的每个细胞都有所抵触,心里还是很怀疑:难道自己真是在胡说八道吗?他憎恨巴里大夫的处世哲学:容忍卖 y  ,简直是卑鄙。但是他依然尊重大夫的想法。他有意与命运再度争辩,离开了大夫家。

    由于不便告诉大夫的一个原因,他加强了这个心意。克莱夫刚满二十四岁就对女人感兴趣了。到了八月,他就满二十四岁了。他或许也会转变吧……现在想想,不满二十四岁就结婚的男人寥寥无几。像大多数英国人那样,莫瑞斯意想不到社会上有各种各样的人。他的烦恼教给他,世上还生活着其他人,却没告诉他,人们是形形色色的。他试图把克莱夫的发展过程看作自己的先驱。

    倘若能够结婚,与社会和法律达成共识,该是何等愉快啊。后来巴里大夫又遇见了莫瑞斯,并且说:“莫瑞斯,你去找个合适姑娘——这样一来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他想起了格拉迪斯·奥尔科特。当然,如今他已不是那个生硬的大学生了。在那之后,他吃尽了苦头,做过自我剖析,知道自己不正常。然而,难道就没有希望吗?假使他遇见了一个女子,在其他方面对他表示同情呢?他希望有儿女。他是有生育能力的——巴里大夫这么说过。难道他终究不能结婚吗?由于艾达的缘故,这个话题在家里闹得沸沸扬扬。他母亲经常建议他为吉蒂找个什么人。吉蒂则为他找,她抱着一种令人吃惊的超然态度。对她来说,在守寡期间,“婚姻”、“爱”与“子女”这些词已丧失了全部意义。汤克斯小姐送给吉蒂一张音乐会的票,透露出种种可能性。吉蒂说自己不能去,挨个儿问围桌而坐的人要不要。莫瑞斯表示他愿意去。她提醒他道,那天晚上他还有俱乐部的活动呢。然而他说,他不参加了。他去了,碰巧是柴可夫斯基的交响曲。那是克莱夫教会他喜欢上的。他欣赏那种刺耳、撕裂、抚慰——对他而言,该乐曲所意味的不超过这个——乐曲还诱使他对汤克斯小姐生出温情脉脉的感激。不幸的是,散场后他遇见了里斯利。

    “《背德悲响曲》。”里斯利愉快地说。

    “《悲怆交响曲》。”俗人纠正说。

    “《乱l,u,n与背德悲响曲》。”于是他告诉他的年轻朋友,柴可夫斯基爱上了自己的侄子,并把杰作献给了他。“我来瞧瞧伦敦的一切绅士淑女恭听这乐曲的场面。哎呀,至高无上!”

    “你怎么知道这么古怪的事。”莫瑞斯一本正经地说。奇怪的是,当他找到一个知己的时候,他并不想吐露秘密。不过,他马上到图书馆,找来了一本柴可夫斯基的传记。对正常的读者而言,这位作曲家的婚姻没有多大意义,充其量能揣测他与妻子合不来。然而,莫瑞斯却感到一阵狂喜。他知道这种不幸意味着什么,以及巴里大夫怎样把他拖到悲惨结局的边缘。读着读着,他与“鲍勃”相识了。婚姻破裂后,柴可夫斯基被这位了不起的侄子所吸引,从而在ji,ng神上和音乐上获得新生。此书把积尘吹掉了,他对它心怀敬意。因为它是惟一帮助过他的文学作品。然而它仅仅是帮助他后退了而已。他还停留在火车中的那个场所,除了相信大夫们统统是傻瓜以外,一无所获。

    现在,条条道路好像都堵死了。出于绝望,他恢复了少年时代就已放弃的行为。他发现,这确实给予自己一种堕落的安宁,确实把支配自己全部感觉的生理冲动镇定下来,好容易才得以埋头工作。他是个普通的人,能够在一场普通的战斗中获胜。然而大自然却把他摆在与不同寻常的事物进行较量的位置上,惟有圣徒才能独力征服它,他开始节节败退。造访彭杰之前不久,新的希望渐露端倪,模模糊糊,不够美好。是催眠术,里斯利告诉他,康沃利斯先生就曾求助于催眠术。一位大夫说:“喂,喂,你不是个阉人!”于是,看哪!他就再也不是阉人了。莫瑞斯找到了那位大夫的地址,但他并不相信会有什么结果。他跟科学打过一次交道,就足矣了。他一向觉得里斯利知道得太多了。当里斯利交给他那个地址的时候,口气固然友好,却略微有点儿觉得有趣的味道。

    如今克莱夫德拉姆再也不会由于与莫瑞斯的亲昵关系而受损害了,因此他期望助友人以一臂之力。自从他们在吸烟室分手以来,莫瑞斯想必备尝辛酸。几个月以前,他们就断绝书信往来了。莫瑞斯的最后一封信是外祖父在伯明翰逝世之后写的,他告知自己绝不自杀。克莱夫从未料想他会自杀,他很高兴这一戏剧性事件就此结束。当他们通过电话交谈的时候,他听到的是值得表示敬意的一位男子汉的嗓音——听上去,这个男子汉愿意摈弃前嫌,将激情转变为泛泛之交。可怜的莫瑞斯并非矫揉造作,装出豁达的样子。他的声调缺乏自信,甚至有点儿气恼,克莱夫恰恰断定这是正常的,从而觉得有改善的余地。

    他很想力所能及地做些什么。他记不起过去那件事是什么性质的了,却记得它的分量。他还承认莫瑞斯曾使他从艺术至上主义的深渊升腾到爱的光风霁月中去。如果没有莫瑞斯,他永远也不会成长为与安妮般配的男子。在那没有成果的三年里,他的朋友始终在帮助他。倘若他不肯帮助这位朋友,确实是忘恩负义到极点了。克莱夫不喜欢表达感激之情,他宁肯出于纯粹的友谊进行帮助,然而他不得不使用惟一的手段。倘若一切都顺利,倘若莫瑞斯一直抑制自己,不感情用事,倘若他停留在电话的另一头,倘若在安妮这个问题上他是健全的,倘若他不怀恨在心,不太较真儿或者不太粗暴——那么他们就能够重新做朋友,尽管是通过另外一种途径,采取另外的方式。莫瑞斯具有令人钦佩的素质——他清楚这一点,而他不仅知道,还能够感觉到这样的日子也许正在回来。

    克莱夫的脑子里难得浮现这样一些想法,而且想得也不深,他的人生以安妮为核心。安妮和他的母亲处得好吗?安妮会喜欢彭杰吗?她可是在靠近海洋的苏塞克斯(译注:苏塞克斯是盎格鲁撤克逊英格兰王国之一,位于英格兰东南部,版图相当于现在的东塞西克斯和西塞西克斯两郡。)长大的呀。这里缺少宗教仪式,她会感到失望吗?丈夫从事政治活动,她能适应这种气氛吗?克莱夫沉醉在爱情中,将整个身心都献给了她,把早先的激情所教会自己的全部倾泻在她的脚下。至于那番激情原是为了什么人的,他可得费些力气才能回忆起来。

    第4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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