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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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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夜将明 作者:兔形恶龙

    第10节

    第52章

    凌松的确曾经计划过为旧友复仇完就自己死去,将凌凌托付给可靠的人照顾。

    ……只是,虽然他不肯承认,但是他已经渐渐开始舍不得了。

    舍不得赌上性命的复仇。

    也舍不得挑灯夜候,向他低眉浅笑的凌凌了。

    就算凌凌不是……他也未必舍得抛下对方独自踏上绝路了。

    温情的湖水日复一日柔和地冲刷着陡险的堤岸,几乎淹没了他心底熊熊燃烧多年的愤恨火焰。

    他清楚在这个关头内心动摇的自己十分卑劣,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已经累了。

    但是他能做什么呢?

    为了让现在的自己得到救赎,背叛过去的情谊吗?

    烧红了半边天的那个晚上出现在他每一个辗转反侧的梦里,那一双双眼睛始终在地狱中含着血泪凝视着他,令他难以安眠。

    与此同时,相距不远的小房间内,清透琴音绵长不绝,袅袅间似有青云顿首,千江映月。

    曲意暂歇,凌凌珍惜地轻抚着琴身,许久未逢知音的垂光似乎也兴奋得微微颤抖起来。

    他垂了眸,凝视着桐木琴身上光彩依旧的螺钿,目光微微黯了黯。

    ……他险些永远不能弹琴。

    忆及不堪回首的曾经,他原本欣悦的神情有一瞬的恍惚。

    过往种种历历在目,被深深压制于心底不愿回顾的记忆在噩梦中鬼魅般潜伏,无数双冰冷的手藏于暗处,伺机将他拉入万丈深谷。

    四肢发达的侍女上前来捏住他的脸,抬起碗就要把滚烫的热粥往他嘴里灌。安静了几天的叶凛却突然剧烈挣扎挣扎了起来,他虽然身上没有什么力气,却毕竟也是个男人,侍女一时又没有防备,竟让他勉强挣脱了束缚,手胡乱挥着一把将粥碗打落在地,汤水和碎裂的瓷片飞jian了一地。

    热汤沾shi了裙摆,侍女大怒,扬起粗壮的手臂就要往他脸上扇。

    “怎么,又不肯吃饭了?”

    司刃正好于此时迈过门槛踏了进来,侍女立刻收敛了动作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低头垂首侍立一侧。床上方才还挣扎得十分激烈的青年在他走进门内的瞬间却像是突然死过去了一般,低垂着眼眸一动不动了。

    司刃缓步上前,两只手指抓住他相比前几日已经瘦削不少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直视自己,凑近他耳边用甜到几乎有些发腻的声音关切道:“我的小鸟,为什么总是不肯乖乖听话呢?”

    他手上的劲道太大,让被控制住的青年几乎以为骨头都要被捏碎了。后者不堪重负般呜咽了一声,最终示弱地地下了头,甚至讨好地伸出小舌,轻轻舔了舔面前残忍地钳制着他的虎口。

    司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感觉到皮肤上那种温暖shi滑的触感逐渐消失后,才有些不舍地收回了手,温柔地俯视着再一次垂下头试图避开他目光的青年,淡淡道:“把手张开,凛凛。”

    叶凛怔了一下,随即温顺地向着他张开了右手,洁白平滑的掌心空无一物。

    “另一边。”

    叶凛看起来仍旧十分茫然,但还是听话地照做了。司刃没有找到自己预想中的东西,瞥了一眼脚边的碎瓷片,突然命令道:“脱衣服。”

    叶凛猛地抬起头看向他,直到确认他的的确确没有再开玩笑后,才拼命摇着头发着抖向床脚瑟缩着躲去。

    见他不肯配合,司刃朝侍女使了个眼色,后者挽起袖子向前踏了一大步,就把挣动着的叶凛重新死死按回了床上。

    长期被灌服限制行动的秘药,房间里又一日到晚都燃着令人昏昏欲睡的安神香,当年马术s,he艺无一不ji,ng的叶公子几乎被一点一点毁了底子,现下和任何一个体质虚弱常年缠绵病榻的人都没有什么区别。即使是一个稍微有力一些的侍女都能够轻松地控制住他。

    “不……”叶凛哭叫得嗓子都哑了,他徒劳地蹬着细瘦的小腿,仍然试图向床边双手环胸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的男人乞怜:“主、主人,小奴没有,求您饶了小奴吧……”

    司刃形状刻薄的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从善如流地摆了摆手示意侍女停下动作,微微上挑眼眸轻垂,居高临下而又满怀怜悯地注视着床边眼角含泪瑟瑟发抖的青年:“那你自己脱吧。”

    “……什么?”

    “不想让下人动手的话,那你就自己来吧。”

    司刃难得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他负手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见叶凛像是被吓傻了一般半天没有动作,又凑近了一些不动声色地恐吓道:“要是让下人来的话,可没有我这般怜香惜玉了。”他突然俯下`身紧紧抓住叶凛冰凉的左手,强硬地向着自己的方向扯了过来,附在对方耳边柔声道,“用来弹琴的手,被不小心掰断了可不美……”

    叶凛彻彻底底地僵住了。

    他仿佛一直被折了翼丢进冬日冰湖中的鸟,明知前路即是绝境,却已经全身发冷,再无展翅之力了。

    他眼中仅存的微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了,最终颓然地低下了头,闭了闭眼睛,伸手解开了襟口的第一颗盘扣。

    司刃走出房间,兴致颇高地丢给侍女一锭赏银,将欣喜若狂磕头跪谢的后者丢在身后哼着小曲离开了。

    还有什么能比亲手折断本该翱翔天空的苍鹰的翅膀、摔碎描画ji,ng美的宝贵瓷器更加令人兴奋呢?

    一片黑暗中,用被子胡乱裹住赤裸的身躯在床脚蜷成一团的叶凛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面上shi意犹存,面上表情却已经重新归于冷冽,幽深眼底似有火光微闪。

    他咽下喉中的腥甜,艰难地抬起舌尖,从口中吐出一块沾满鲜血的锋锐瓷片。

    第53章

    凌凌不在自己住的厢房里,初桃和浅杏福身向凌松问了安,道是公子想一个人走走,便没让她们跟着。

    凌松平日里并不会拘着凌凌,反正将军府并不算大,也没有什么危险的地方,便任他来去自由。

    顾及到他可能有时候心情不好,也不强求他身边一定要时时都跟着人。只是忧心他的身体,嘱咐过他若是出门的话,务必带上一两个守卫和侍女。

    故而现下凌凌没带侍女不知道溜达到哪里去了,凌松竟也一时间找不到人。

    凌松:“……”

    仿佛被扎破了小洞的沙袋,一路疾走过来提在胸口的一口气突然泄了个干净。凌松不知为何也不急着去找人了,挥退了初桃和浅杏,在屋子中央拉了张板凳坐了下来,打量了一下四周自己特意挑选的颜色淡雅的布置。

    在这间屋子里拥抱过凌凌的每一次,他都记得十分清楚。对方温柔缱绻的情态远非可爱两字所能形容,眼角飞红的样子,有些害怕却仍然轻颤着展开了身体的样子,眸含春水望向他的样子,抿着唇红了脸、泪水滴进枕巾里的样子……

    只是坐在这里,他便感觉凌凌仿佛仍然温顺地靠在他的膝头,像小动物一样用脸颊小心翼翼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凌松闭了闭眼睛,将那些过分旖旎的画面从脑海中挥去。

    他估计凌凌不会这么快回来,于是果断地起身掩上了门,小心地翻找起那天晚上没来得及找到的东西。

    等到抽屉和箱柜几乎都被找过了一遍,凌松的目光落在了墙角一只ji,ng致的小箱子上。

    他怀着窥探了凌凌隐私的愧疚心情凑近了那只小箱子,内心天人交战一番,还是半跪下来轻手轻脚地旋开了箱子上的机栝。

    里面整整齐齐地装着自己送的金簪子、自己送的幕离,还有一支被擦洗得干干净净的木杆子。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支木杆也是从自己送的糖葫芦串上抽出来的。

    凌松注视着这些零碎的物件,一时心中酸软。

    他其实对凌凌并没有多好,曾送给他的也只有这些不值多少钱的小东西,却被这样珍而重之地收藏了起来。

    只是,即使是这个箱子里,也没有凌凌之前打算送给他的剑穗。

    不会真是一时生气随手丢了吧……

    编得那样ji,ng致,他还没仔仔细细地看过呢……

    凌松站起身来,目光转向屋子里唯一一处没有被翻动过的地方,踌躇着走向前去,用两只手指小心地掀起了床头颜色素净的缎面睡枕。

    一只水红色的剑穗静静躺在枕头下。

    凌松十分稀罕地把它拿起来捧在掌心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这编织的纹路实在ji,ng致又用心,忍不住用食指珍重地轻轻摸了摸。

    前任大将军犹豫再三,四顾无人,立刻面无表情地把剑穗塞进了自己的袖口里。

    做完这一切,他还心虚拍了拍枕头上的褶皱,务求让它看起来不像被人挪动过的样子。

    凌松把屋内被自己刚刚弄乱的物件一一归位,推开门准备继续寻找凌凌。可刚刚踏出院门,却突然听见远处飘来一段琴声。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在府中弹琴?!

    这是……

    他拧起眉,右眼皮不知怎的跳了一下,等到反应过来奏琴者弹的是哪一首曲子时,却是瞳孔微缩,仿佛被迎面抽了一鞭似的,怔然站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是《流水》。

    是他为数不多,能够仅凭一小段旋律便叫出名字的曲子。

    ……也是叶凛最曾经喜欢的一首曲子。

    怎么、怎么可能……

    他像是突然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向前走了半步就差点被自己绊倒,抓着门框勉力平静了一下心神,便也再顾不得方才扭了一下仍有些胀痛的脚踝,步履如飞地向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挥手一瞬,韵染千峰。

    指尖在丝弦上飞驰,疾进疾收到令人眼花缭乱的程度,凌凌此刻的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宁静。

    这样背负脏污的自己、满身泥泞的自己、稍有不慎便会重新跌入深渊的自己……

    就算是这样的自己,居然也有一天会重新鼓起勇气,想要站在昔日的友人面前,将不愿回顾的曾经和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意,全都藏在琴音里,一一弹给他听。

    而这样的勇气,是对方给他的。

    ——凌松向着他无措地伸出手的那一天,跪在地上发抖的自己尚于寒意中懵懂蜷缩,却已经依稀嗅到了初春来临时第一支桃花浅淡的香气。

    凌松循着琴音一路追寻,居然走到了那个在梦中造访过千百次的熟悉小院前。

    耳边的乐曲指下虽略有滞涩之意,但其间蕴蓄的情意却是如此熟悉。

    他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来到那扇门前,抬起手作势欲推,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儿却又突兀地缩了回来。

    近乡情更怯。

    他居然就这样呆呆地隔着一道门,听着那个想见而不敢见的人弹完了这一曲。

    直到琴音不再响起,耳边安静了好一会儿,他才如梦初醒般动了动,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摔进了门内,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坐在琴案后的那个陌生而熟悉的身影,因为用力过度甚至连眼眶都发起了疼来。

    “凌、凛凛……”

    他的嗓音沙哑,脑子已经乱作了一团浆糊。

    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在叫谁了。

    “……抱歉。”

    凌松的脚步在原地停下了,似乎再往前走一步,就会撞破这个过分美好的梦。

    他忍不住用藏在袖子里的手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疼,疼得他眼泪都下来了。

    凌松耳中嗡嗡作响,心跳一路狂飙,ji,ng干有力的身躯轻轻晃动了一下,而后竟像无力支撑肩上陡然压下的无形重负般,双腿一软笔直地跪了下来。

    他的膝头重重砸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只是听着便令人感觉无比r_ou_痛的闷响。

    他怔怔地跪在原地,目光漫无边际地游离在虚空中。这个瞬间他仿佛被彻底剥夺了五感,只觉得身周静谧得可怕,连风声和鸟鸣都完全消失了。

    等到他终于慢慢回过神来,才感觉到有人正用一张柔软的巾帕小心翼翼地帮他擦着脸上的shi痕。

    凌松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那只修长的手腕。

    仍然细瘦得有些过分的手腕轻轻颤动了一下,随即温顺地在他掌心安静了下来。凌松缓缓抬起头,目光顺着莹白如玉的手腕内侧,一路攀升至那张满是紧张和关切的、半面狰狞半面清俊的容颜。

    他的凌凌,他的……凛凛……

    一曲两心知。

    凌松哽咽了一下。

    他尚什么也没有说,却仿佛已经述尽千言。凝视着他的青年始终不发一语,乌黑眼底却似有万千星辰藏于深海。

    沐浴在这样温柔而包容的目光中,凌松的心便也像是浸在了暖融融的温水中,一点一点徐徐恢复了平静。

    他像是独行于无垠雪原中的旅人,身上被风刀霜剑刻下深深浅浅的伤痕,终于在漫漫长夜的尽头,重新寻回了多年前曾为他照亮前路的那一颗星。

    他终于有力气支撑着自己站起身来,拉过面前青年的手腕,一把将对方牢牢抱进了怀中。

    这是一个无关暧昧、毫无罅隙的——

    独属于经年重逢的旧友间的拥抱。

    第54章

    胸中似有千言万语待诉,凌松几次张开口又合上,最后却只是声音低沉地吐出了一句。

    “……欢迎回来。”

    一时冲动之后的动作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便觉得越来越尴尬,甚至不知道应该继续抱着温顺地伏在他怀中的青年还是先松开手比较好。

    按照彼此现在的身份,他或许已经不适合再这样抱着对方。

    但、但是……

    这是他的凛凛啊。

    是他愧不敢迎的故人、头顶悬而未落的长剑、心尖扎出血珠的尖锐木刺。

    亦是他年少时的挚友、温柔地落上肩头的桃花、隆冬尾声破冰而出的春水……

    是长夜尽头照亮他前路的月光啊。

    凌松就这么抱了很久,愣是没舍得放开手。

    直到叶凛在他怀中轻轻地挣动了一下,才像是被突然踩了尾巴的狗一样,立刻收回手挺直腰背,恢复成了一个过分端正的姿势。

    叶凛:“……”

    要是换个场地,还以为他是在练兵呢。

    饶是叶凛心中千头万绪仍有些复杂难言,也差点被他这种矫枉过正的表演逗得笑出声来,轻咳一声才端正了神色,柔声开口道:“叙旧的话可以日后再说。我之前……不小心听见了你和流光的商议……抱歉。”

    凌松还沉浸在刚刚那个拥抱的温度中,有些恍惚地讷讷道:“没关系的,反正都是为了你、咳,我是说,流光知道了一定也很高兴。”

    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慢慢平复后,随之潮水般翻涌而上的便是无法压抑的极度恐慌。

    丞相府一夕大火,叶家上下四十一口人尸骨无存。当年的他抱着仅存的一丝侥幸,发了疯一样地派人去寻,已经经历过太多满怀希望又彻底失望的时刻了。

    ——眼前的这一切,是真实的吗?

    不是触之即破的幻影,也不是转瞬即逝的梦境,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凛凛,是真实存在着的。

    残留在两只手臂上的温度随着被揽着的人的离开渐渐消失了,他甚至想立刻冲上前去多抱一会儿,又觉得刚刚相认就做出这种举动实在是特别不礼貌,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凛凛嫌弃……

    他现在完全没有办法回想前一段时间里自己对叶凛做过些什么,只好先强装无事发生过一样,却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已经僵硬得快要跟院子里的狮子石雕有得一拼了。

    叶凛无奈地看了看明显是在神游天外的他,缓缓启口扔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贤王和北人间的往来书信,或许我能有些破译的办法。”

    凌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仍然盯着虚空出神:“啊?”

    “——啊?!”

    贤王屈起两只手指敲了敲椅子的扶手:“……确定人是死了吗?”

    属下恭恭敬敬地低头汇报道:“是。我们特地安排的人,专门点了他的名字,弄死了之后又特意把尸体扔到了战场上的乱尸堆里。若是实在有人要追查起来,也只会以为是营中死了个军妓。这种事情虽然不常发生,但也并不是没有先例,定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贤王浑浊的双目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迷惑,随即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居然连替身都找到了,镇国将军的后人竟堕落至此。想来是已经不足为虑了。”

    “是,王爷。我们下一步……”

    “被逼到这种地步还没有反击,不像是凌松的作风。再等等,确定他真的没有还手之力时,就是我们动手的时机了。”

    挥退了下属后,贤王府的书房迎来了一位请安的青年。

    “王爷。”青年行了个礼,将手中的托盘小心地放在了桌面上,“这是安儿刚刚借小厨房为您炖的汤,您近日公务繁忙,日夜c,ao劳,是该好好滋补一番。”

    贤王一改方才在下属面前的严肃表情,上下打量着他止不住地露出慈祥的微笑:“安儿有心了,有空的话,便多去陪陪你母亲。另外,你进府有些日子了,也该改口了吧?”

    青年露出了一个饱含感激的笑容,后退了半步对着他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磕头大礼,起身时已是从善如流地开口道:“是,父亲。”

    贤王朗笑出声,抚须点头道:“好、好啊……”

    站在面前的,是前些日子晕倒在了王妃的车驾前,被王妃一时怜悯派人救下的青年。

    他自诉是上都城寻亲,一路几经波折才落得这样一番狼狈模样。贤王派人帮忙查探,竟发现他的家人已经在多年前的盗匪作乱中全数身亡。

    青年悲恸过度,大病卧床了几天。贤王仁善,许他在府中暂时留宿。

    说来也巧,这个青年竟与贤王英年早逝的嫡子有几分神似。故而派出去的探子确认了他身世清白无甚牵后,贤王和王妃便念着结个善缘,将他收作了养子,竟然还报请陛下,给他冠上了司姓。

    如此荣宠,这位本名柳安——现在已经该称呼为司安的青年竟也丝毫不卑不亢,只是满怀感激地再三表示,王爷和王妃对他恩同再造,滴水之恩定将涌泉为报。

    他甚至在深深下拜后向着两人露出了一个有些羞涩的真诚笑容:“若他年王爷和王妃仙去,我亦愿执亲子之礼,亲自为你们扶棺送灵。”

    对世子暴病身亡后膝下便再无所处的贤王和王妃来说,司安的到来不得不说是莫大的安慰。

    第55章

    虽然上次才说了这个时机不适合频繁见面,卫流光还是稍作伪装从墙角的狗洞里钻了进来。

    凌松看着灰头土脸的他:“……”

    一向最在意形象的卫公子这一次却连头发上沾的草叶也顾不得伸手拿下来,抓着凌松的手臂急匆匆地连续发问:“找到了可以破译信件的人?确定可信吗?”

    凌松盯着他头顶的那一根已经开始发黄的草梗手指有些痒,克制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住了。又想到自己的心上人还坐在屏风之后,以及不知道谁灌输给他的男男授受不亲之类的奇怪道理,于是巧妙而不着痕迹地把手臂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可信。”凌松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是……我的一个朋友。”

    卫流光狐疑地看了看他:“朋友?”

    “你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看得懂密信的朋友?”卫流光眯起眼睛打量着他,“容雪啊,我怎么觉得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呢?”

    凌松站得笔直,背后却狂冒冷汗,他稍微有点理解叶凛一直瞒着自己的心情了。

    千头万绪,实在是不知道从何解释起啊!

    叶凛和自己现在的情绪都不太稳定,现在显然不是让三个人见面相认的好时机,然而密信的破译又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解释不了就干脆不解释,凌松一贯是这样对付卫流光的。他冷下脸道:“是否可信,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查证这些事情不正是一叶阁擅长的吗?贤王与叛党书信往来用的密码虽然复杂,却并非毫无规律可循,只要掌握了每一个符号对应的通用文字,便能将通篇组成通顺且有意义的句子。”

    “要是错了一点,那可就是大问题了……”卫流光还在嘟囔,手上却是很诚实地接过了凌松递过来的、已经被翻译成通用语的信纸,快速地浏览了几行之后,眼睛却慢慢越睁越大。看完一篇之后,他居然像是彻底遗忘了旁边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自顾自地捧着信纸绕开凌松就往门外走,目光却还黏在泛黄纸张上奇怪而扭曲的符号上。

    凌松默默往左迈了一步挡在了他前进的道路上。

    卫流光才像是突然想起有这个人一般,终于抬起头施舍了他一眼:“我要回去好好研究一番。之前的计划暂且搁置,我会尽快给你答复。”

    他说到这儿,想起什么般突然向前一步,大力拍了拍凌松的肩膀,眼底迸s,he出堪称狂热的火光。

    “你那位朋友,我能见一面吗?”

    饶是凌松也被他这种突然爆发地热情震了一下,回过神来时已经下意识地应了下来:“……现在不太方便,下回吧。”

    卫流光捧着几卷已经翻译好的密信兴冲冲地走了,也不知道他带着这么多东西要怎么从狗洞里钻回去。

    凌松又在原地静立了一会儿,才绕到了屏风后,重新面向一直静静地坐着听着他们讲话的叶凛。

    也许是他的表情看起来实在是太僵硬了,后者甚至给了他一个安抚的微笑。

    “凛、将明……”

    凌松突兀地改了口。

    不知究竟是出于何种巧合,叶凛的和自己……的时候随口给他取的名字实在太过相似。

    这种巧合简直让他愁得头都开始疼了。

    凌松怕他回想起某一些可能不太好的记忆,甚至不太敢唤他凛凛。

    ——叶凛,字将明。

    昔年才名冠都城的相府嫡子,琴艺绝伦的“无弦公子”。

    及冠之时,叶丞相为他择的这个字,取的便是天色将明,旭日初升之意,寄托着希望他前程似锦、大道光明的的美好愿景。

    可惜……

    凌松开口唤了个名字后便又重新陷入了沉默,却是叶凛率先开口了。

    “当年叶家火灾后,我曾经在贤王府待过一段时间。机缘巧合之下,在那里看到了一本记载了与通用语中的词汇一一对应的秘钥,便将它整本背了下来”

    他说得轻巧,凌松闻言却攥紧了拳,沉默了片刻抬头望向他,没头没尾地艰涩道:“……是司刃?”

    叶凛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倒也干脆地承认了:“是。”

    时隔多年再度听见这个名字,他的内心出乎意料地已然平静无波。

    “我就知道……”凌松像头困兽般在屋内焦虑地来回踱步,“我当年就觉得他看你的眼神不对劲,那个混账!是我不好……”

    他好歹还记得身边有个不能吓到的人,深吸一口气勉力维持了表面上的平静,却是再不敢深想。

    ——你固然过目不忘,可若不是处在极端紧张和危险的境地里,充满防备和警惕地试图抓住每一线生机,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背下这一整本晦涩难懂的秘钥来?

    “又怎么能怪到你身上呢?”

    叶凛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目光清亮柔和一如往昔,见他望过来,还缓缓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回应的笑来。

    凌松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等到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指尖已经几乎触碰到了叶凛被烧毁的半张脸,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皮肤上浮动着的微凉的温度。

    他闪电般缩回了手。

    本来已经下意识地向着他掌心稍微偏了偏头的叶凛无声地叹了口气,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瞥向了另一边的地面。

    凌松束着手站在原地,更加无措了。

    他明明有有千言万语迫不及待地想要询问。

    ——你的脸,是怎么伤的?

    这些年来,你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那个时候,以及之后的很多个我不在身边的时刻……疼得厉害吗?

    他胸中万般疑惑有如惊涛拍岸,开口时却硬生生拐了个弯:“你……你也累了,不如先回房休息吧。”

    “也好。我回去将剩下的往来书信翻译出来,”叶凛看了一眼装了满满几箱的旧纸堆,若有所思道,“今天晚上应该可以做完。”

    今晚?

    凌松脱口而出:“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你不必这样辛苦,累坏了身子怎么办?

    然而坦诚身份相认之后,彼此之间却反而像是横亘了一道无形的薄膜,让他突然间无法坦然地吐露关心了。

    “我知道了。”叶凛用饱含无奈的目光默默看了他一眼,弯腰抱起残卷时又轻声喃喃了一句,“……怎么能不急呢?”

    你都笨到要去做傻事了……让我怎么能不担心呢?

    第56章

    叶凛果然当天晚上就翻译完了全部的往来书信。

    从当年起就是这样,他说了什么就一定会做到。

    凌松看着他眼下两道淡淡的青痕,心疼得不行,但是也不敢真的说些什么。

    他现在对叶凛有些小心翼翼的意思。他像是突然重新寻回了年少时遗失的、已经伤痕累累的珍贵宝物,不知道究竟应该抱在怀里还是捧在掌心。

    凌松在征询了叶凛的意见后,还是决定在卫流光下一次上门时告诉他叶凛的真正的身份。

    ——于是卫流光直接从椅子上掉了下去。

    他居然调戏了叶将明……

    叫别人“半个小美人”……

    还怀疑对方是贤王安cha的探子!

    叶凛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卫流光于是抖得更厉害了,像一只被拔了毛的鹌鹑,简直想向他磕头谢罪。

    叶凛恰到好处地往凌松身后退了一步,于是卫流光就呜呜咽咽地整个人哭倒在了凌松的靴尖前。

    凌松十分迷惑:“……也不用这样吧。”

    这情况怎么和自己想象得不太一样?

    为什么什么事情一旦遇到卫流光就会变得好笑起来?

    他现在是要唱戏吗?

    不过想到之前直接在叶凛面前跪下的自己,内心莫名地感到有些欣慰是怎么回事……

    卫流光含恨瞪了他一眼,细细看去眼底深处居然还真的有泪光闪烁。

    像你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懂!

    因为叶凛从来不会欺负你啊!

    卫流光回忆起年少无知时逗哭了丞相府唯一的小千金,然后和笑眯眯的叶凛打赌输了,作为代价给叶莺当了一整天被骑的小马,没忍住打了个冷颤。

    他那时穿着自己最喜欢的一身衣服,却要在丞相府的庭院里爬来爬去地吃灰,实在是苦不堪言,简直也要和刚才的阿莺妹妹一样哭起来。

    哦,叶莺当然没再哭啦。被打扮得漂漂亮亮地骑在他背上喊着“驾”不知道笑得多开心哦。

    想起叶莺,卫流光心情不免又沉重起来。

    他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还能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那、那既然你逃了出来,那阿莺……”

    叶凛沉默地摇了摇头。

    他见卫流光脸上的神色难以抑制地灰败起来,又不忍地补充了一句:“我记得莺儿跑了出去,说不定能遇上好心人……”

    他没有再说下去,卫流光也陷入了沉默。

    他们都知道这种猜测的可能性实在太小。

    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继续感伤,三个人交换了一下彼此的情报,更加坚定了能够扳倒贤王的决心。

    凌松之前是想计划着以身作饵,让自己一步步落到绝地,方能引蛇出洞,好看清贤王的底牌。

    现在看来,叶凛的加入却让他们反守为攻,瞬间变被动为主动。

    卫流光稍作停顿,整理了一下思路:“……相府火灾,是贤王所为对吗?”

    叶凛默然点头。

    “那么……叶相与北人私下通信一事,也是别人往他身上泼的脏水了?”

    “父亲向来事君至忠,立身持正,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叶凛一直以来都十分平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些许裂痕,他皱着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掩去了眼底闪过的一丝沉痛,“或者说,正是因为他过于刚直,挡了某些人路,才遭此横祸。”

    “好一手毒辣的死无对证!丞相府灭门一案正值新旧王朝交替之际,人心涌动,事务繁乱。先帝虽下令彻查,却在燃烧后的废墟中发现了大量财物和几封以北地语言的书写的、满是大不敬内容的书信。”说到此处,卫流光忿然起身,负手转身看向窗外郁郁葱葱的绿植,“此事不知为何传遍了朝野,一时间叶相与外族勾连事败、携全家上下畏葸自尽的传言甚嚣尘上。彼时先帝已经病重,担心继续查下去暴露出来的真相会更令人无法承受。既然丞相已死,为了保全叶府名声,最终还是让此事悄无声息地被遮掩了过去。贤王此举,既排除了上位路上的一大障碍,又把自己的罪行摘了个干干净净。”

    “不。”叶凛若有所思,他冷静得过分,甚至不像是在谈论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情,“当年从叶府收缴的信件残卷应该仍保留在宫内,只要能证明这些信是贤王写的,便可以从根基上动摇陛下对他的信任。残害忠良还可以视而不见,密谋皇位却是哪一位帝王都无法忍受的。”

    卫流光闻言眼睛亮亮地看向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三个人一起谈天时缠着叶凛出谋划策的时光——卫流光虽然有些怵叶凛,但也是实实在在地敬慕他的:“将明,你想到办法了?”

    在一旁认真听着叶凛说话的凌松看他这幅样子有些不爽,但想到是在谈正事,还是忍了忍没有cha进两个人中间坐下。

    叶凛沉吟片刻,指尖轻轻拂过铜箱子上已经带上锈迹的锁扣:“……或许可以从这一箱子东西上面下手。”

    他说完,下意识般向着站在他身侧的凌松微微一笑。后者却不知为何慌慌张张地移开了视线,避开了他的目光。

    在将军府的密道中进行最后的战前部署时,柳璃和未明楼主也一同参加了。

    凌松传信给未明楼主的时候,本以为自上次不欢而散后他应该不会再轻易踏足将军府,没想到他虽然什么也没有回复,却如约独身一人倚时而至了。

    凌松亲自去迎的时候,这位楼主正很有闲情逸致地逗弄着枝叶间活泼跃动着的黄莺。

    不过许是他吹出的哨声实在令人难以入耳,这叫声婉转的鸟儿很快便不堪其扰般跳到了远处,嫌弃地拍了拍翅膀迅速飞走了。

    凌松还是有些担心他搞事情,谨慎地观察了他一会儿。然而后者却似乎对他的关注毫不在意,进入密道后目光更是完全黏在了叶凛的身上,还随着对方的走动而左右移动。

    凌松:“……”

    他有些暴躁。

    怎么好像一觉醒来突然所有人都在觊觎他的凛凛。

    好吧,虽然目前还不能说是他的,但是……

    “贤王爱好山水书画,我见过他的字迹,和这些信件中的半点不像,是否有他人代笔的可能?”

    几人围在桌前,翻阅着铺满了桌面的泛黄信纸。贤王这些年来明里暗里犯下的罪行一笔一划,触目惊心。

    凌松如今才知晓,贤王竟是于先帝在位时就与北人有所勾连。

    不知道有几场战役因为情报的提前泄露而功败垂成,又有多少将士因为他的通风报信而埋骨沙场。

    实在是罪行累累,罄竹难书……!

    想到白羽骑中声声唤他将军的弟兄们,凌松的拳头不由自主地越攥越紧。

    在他的指甲刺破掌心之前,另一只柔软的手在桌子下轻轻覆上了他青筋暴起的手背,安抚般轻轻拍了拍。

    凌松怔怔然侧头看去,叶凛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桌面上的信纸。

    “可能性不大。贤王刚愎自用,极度多疑。况且密谋反叛之事,当然是经手的人越少越安全。”

    “一个人的字迹……可以每一个字都伪装成这种完全不一样的风格吗?”

    密室中一时间安静下来。

    叶凛犹豫片刻,踟蹰着开口道:“有件事情或许少有人知……其实,贤王左手也能写得一笔流畅的好字。”

    未明楼主虽然应邀前来,但是不知为何一直双手环胸靠在墙边一言不发,只是时不时用幽深的目光一一扫过正在商议的几个人。

    “你们想要贤王左手写出的字迹?”未明楼主突然开口cha话,“我有办法。”

    他依然戴着那张仿佛生在脸上的铁面,声音亦是一如既往地沙哑难听。叶凛看着他,不知道是否认出了他便是那天晚上试图取走自己性命的凶徒,眼底闪过一丝淡淡的迷惑。

    未明楼主在他的注视下换了个姿势,突然站得更直了一些,仔细看来似乎还有些僵硬。

    “那便谢谢您了。”最后,叶凛生疏有礼地向他点了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凌松居然看见未明楼主挺了挺胸膛:“交给我吧。”

    凌松:“……?”

    跟自己交涉的时候怎么没见他这么好说话过呢?!

    这天夜里,贤王府遇袭。

    贤王遭到行刺,刺客刀刀夺命,却在重重防守下最终也只是刺伤了贤王的右手。

    贤王捂着还在往下不断滴血的右臂,听着护卫战战兢兢地跪在面前来报未能抓到刺客,反而冷笑出声:“以为蒙了面、遮得严严实实的我就看不出武功路数了吗——凌松!”

    ——居然会出此下策,看来是真的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只得做困兽之斗吧。

    被侍女搀扶着站在他身侧的司安像是被吓坏了的样子,苍白着一张脸扑上来紧张地查看贤王的伤势,眼看着就要快哭出来了:“父亲、父亲您没事吧!是安儿没照顾好您……”

    “傻安儿,这怎么能怪你呢?”贤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多亏你及时叫了侍卫队来,才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第10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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