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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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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秋 作者:植鄰

    第5节

    然而当仰望新京安然矗立的大门时,赵绪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门将见君上突然回来,忙放下大门,亲自出来迎接。骑在马上俯视黑压压的一片士兵,赵绪连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抑制住怒气冲天引发的头晕。

    “被骗了……”咬牙切齿的一句只有身边离得最近的魏帆听见了,眼错不见,身边的君上已经飞马入了城去。

    盟会只是矛盾的隐现,撕破脸后的暗流汹涌可就如山岳崩颓般一发不可收拾。安抚好天子的情绪,回到齐国的姜纯立刻投入了齐公的工作中,第一件事就是找来田蒙,问青木关之战的陈年往事,从史馆抬出来的一筐筐书简被放在地上,所有关键文件上都有姜川的签印,一卷卷都昭示着齐国的理亏。

    尽管是威胁,但赵绪说得一点没错,当初达成的协议正是晋国割让青木关以西四镇二十里的土地,与齐国约定转让三年使用权。这是一纸奇怪的协约,既然迫使晋国不得不割地,为何割地只有如此短的租用期,姜纯想不通。可盟会的舆论需求已经达成,既然给赵绪扣上的罪名是叛逆,那么置身于正义一侧的齐国必得与天子站在一边,无论如何也要声援远在秦国的晋光。

    几乎是立刻就有了判断,这协约绝不能承认,至少也得换一种方式来承认。从司马田佑处接过布防与兵力图表,姜纯下定了决心。

    “这块地,我们不能给。”掩下图表,姜纯斩钉截铁地说。

    田蒙却有担忧:“不给就是理亏,白纸黑字,得想办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啊!”

    “交代当然有,盟会上寡人就是保天子的,依然可以用保天子作为理由。”姜纯轻挑嘴角,说得无比自信,“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公子光还在,一定也对赵绪公位的合法性有猜疑,我们就一口咬死他是反叛上位,如果不还政于公室,我们就不还这片地。”

    田蒙犹然有担忧:“这么说道义上倒是没错,只是如果他真被逼得还政了,那又怎么办呢?”

    “他要是还政了,齐国就是对晋国复国的一大功,晋国拿不出好处来,我们直接向他们要走这块地作为报酬就行了。”姜纯笑道,又倏而严肃起来,“二十里而已,作为威胁的筹码有用,可这么大两个国家,真恢复邦交了,谁还愿意为这小小二十里土地与对方结怨呢?”

    割让土地作为报酬,想法似乎有些天真,田蒙也明白这不过是君上对必行之计的简单解释,况且为今之计也只能这么做,毕竟道义虽然是个虚无的东西,却随时都有可能争取到利益。

    “那就辛苦田佑将军这段时间亲自镇守青木关,切不可让晋国人钻了空子。”姜纯抬头看向田佑。

    田佑行礼说了声“君上放心”便退了出去。

    目送他离开,姜纯又转向田蒙,道:“给秦国也去一封信,约秦公行天子诏令,共讨逆贼。”

    田蒙一愣,旋即明白了君上的意图,会心一笑,应了声:“是。”

    信件被快马送往秦国,几乎与进入国境后就缓行的嬴渡的队伍同时到达公城,在这明月夜里,摆上了秦公的几案。

    医者们刚刚下去,房间里熏起了熟悉的药香,嬴渡坐在寝殿的几案边,侧边沉沉睡着几乎是形销骨毁的晋光。

    瞥了一眼书信便随意放到了一边,嬴渡只是盯着晋光的睡颜出神。

    他比在需州时更瘦了,似乎连轻轻呼吸也艰难,高烧不退,像在忍受极大痛苦似的紧紧皱着眉,连睡着也不安稳。在回来的路上,当他完全无法抵抗地靠在自己怀里时,嬴渡只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从那惊鸿一瞥,到立刻便得知了他的身份,再到现在已经能安然将他抱在怀里,甚至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需州告别的时候他就说“一定会再见面”,除了对时局的把控外,还藏有强烈的期待。安cha在王城的探子报回了他们在盟会上的计划,嬴渡在担忧之余,也不禁对这脆弱的少年有了更深的认识。他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在进行着复国计划,拖着一副残破的身子,直面步步的惊险。这是连在外人眼里狂妄不羁的秦公渡也做不到的事,秦国尽管强大,但作为最重要的掌舵人,连他表面上的险棋也不得不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先给自己留一条退路。然而晋光,实在是孤军奋战,破釜沉舟。

    拧一拧帕子,小心地敷在他额头上,嬴渡起身来,正看见进门来的孟福。

    孟福大名嬴礼,是从公子们中挑选出来最优秀的少年,从小就跟着嬴渡,十五岁已可独当一面,封侯后尽管封地在奎州,也从未实去封地,而是依然伴在秦公左右听候差遣,成为秦公最信任的亲近大臣之一。

    嬴礼是抱着一张琴进来的,说着便不见外地摆到几案上去:“君上要臣找的东西,总算是找到了。”

    抚摩着花缎制的琴套,嬴渡若有所思。在需州时他就观察到晋光从来都是一把琴不离身,从来不弹也不提起,不知是谁送的又有什么意义,但既然晋光喜欢,他就给找到带来。当下这个时局,晋光不得不在秦国长住了,少些辗转也好,等他醒来,一定是得找这把琴的。

    见君上不语,嬴礼试探着问:“君上说救回公子光是有大用,那又为何巴巴地吩咐一定要把这琴也带过来呢?”

    趁着一团乱潜回王城去找琴,可是一件冒险又不容易的事,嬴礼理解不了,但看嬴渡只是愣愣地对着琴发呆,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好抽出几案上被压在了琴下的信件,又问:“齐公的信需要回复吗?”

    嬴渡直勾勾的眼珠子终于转了转,一手按着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徐飞回来了吗?”

    嬴礼一愣,回道:“已经在路上了,说话间就要到节州了吧……”

    “让他回去。”嬴渡打断他的话,从后壁上取下一支节旄来塞进嬴礼手里,“你带我的节去,就地把金州封给他。”

    嬴礼忙接住节旄,对君上的擅断忧心忡忡:“封侯?这么大的事,是不是与相国……”

    “不用,平君那边我会去解释。徐飞当了多少年的右师公了,也该封侯了。”嬴渡简单解释了两句,叮嘱道,“记住,让他务必守好辖内的金仪关,不日可能就要用兵。”

    君上一向考虑长远,嬴礼也没再争执,端着节旄恭敬称是,再瞥一眼旁边睡熟的晋光,快步退了出去。

    秦国之所以独大,除了历代秦公的积累,还在于其高瞻远瞩,嬴礼知道,嬴渡是在把天下运于掌中下一盘大棋。所以旁人看不懂他的布控,明明威胁的是晋国,却不但面向晋国的铜牢关没有一丝动作,还不断往楚国边境的金仪关增兵。扫清六合只是顺水推舟的事,他要超先公侔霸业,以最小的代价来完成这绵延数代的野心。这天下越乱,他的计划就越容易实现,一旦民心思统,师出有名,大业就完成一大半了。

    晋光就是天赐而来的机遇,他绝不可能放手。

    “来人。”思忖半晌,嬴渡喊了一声,从外面迅速进来了一个侍臣,嬴渡将手中齐公的信件递给他,吩咐道,“把这个送给晋公。”

    侍臣接过信件没有敢擅看,问道:“只是送去吗?晋公如果问,该如何对答呢?”

    嬴渡敛裾坐到晋光身边去,以手试了试他脸上的温度,应道:“别的一句话也不要说,让他自己猜去吧。”

    第24章 需州故人不似昨日,落魄公子无奈今朝

    秦国地处四国中的西边,定都在丰州公城,向南以金州金仪关与楚国接壤,东有白虎关连接王城,东北方夬柳山外的离州铜牢关则是开向晋国的门户。除此之外,更有西州沟通广阔的西域,历代秦公苦心经营、秣马厉兵,而使秦国有了不容小觑的军事实力。

    其实在去王城之前,在齐国与姜纯密谋时,晋光就做好了几手打算。最好当然是在盟会上就解决与赵绪的恩怨,再不济当着众人的面赵绪也不敢对他下手,姜纯可是今非昔比,齐公的身份足以罩得住他。他们当然也考虑过秦国会来cha手,若是嘴仗打不过,就必得靠兵来说事,首先占据道义上的制高点,再以实打实的军力碾压,这点齐国或可一拼,姜纯尽管没有异议,但晋光难免有愧。假使楚国不参战,那么这仗打得就窝囊了,两虎相斗必有一失,齐人犯不着为晋人的事去死拼。

    那么,用兵的计划,最妙的就是说服秦人加入,这点谁也不敢打包票,且不说秦公会不会来盟会,就算是来了,以晋悠所言赵绪早早就在串通秦国,秦公究竟站在哪一边还说不定。这无疑需要晋光去说服,然而就算他句句占理,面对从不讲理的秦国人,道义总是苍白的。

    谁也不会想到秦国人会突然出现,坠入黑暗前,接住自己这个人简直如从天而降。晋光幽幽地睁开眼,分不清这是在需州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微微侧过头去,一盏宫灯映亮几案边那个熟人的脸。

    “三泽……”他哑哑地唤了一声,又忽然噤声,想起坠入黑暗时似乎朦朦胧胧听见了什么,况且三泽只是一个普通行商,又怎会出现在天子盟会上?

    嬴渡听见他的声音,随意地搁下笔便走了过来,挨着他榻边坐下,随口问道:“终于醒了?”

    “嗯……”只能勉强应一声,晋光愣愣地看着他。原先在需州见他时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么一看,气场果然不一般。

    嬴渡盯着他有些发懵的神情,忽然一笑,道:“行了,我不是什么三泽,我就是你们成天在揣测的秦公嬴渡。”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如霹雳般击中晋光。坐实了怀疑反而更令人不知所措,从榻边开的窗户缝里灌进来的夜风吹得烛火跳跃,细微的光芒就在嬴渡的脸上闪烁,看不清,就让人发晕。

    见他的ji,ng神状况不太好,嬴渡瘪了瘪嘴,也不知是不是这身份把他给吓到了,轻声叹道:“小光啊,咱们这也算是扯平了,你不是什么小熊先生,我也不是什么三泽先生,你我都知道,路途凶险,隐瞒姓名也是不得已的事。”

    他倒还是如在需州一般温柔,只不过擅作主张叫起了“小光”,被哥哥以外的人叫“小光”实在让人难以习惯,可晋光暂时没法理论这细枝末节,只好眼睫轻垂,一言不发。

    看上去似乎又有些犯困了呢,想起那天医者把他团团围住的样子,嬴渡心里微微地疼,上手给他掖了掖被子,轻轻道了声:“我不打扰你了,再睡会儿吧。”

    他温柔的动作越发让晋光看不清了,实在难以相信这便是世人口中残暴不仁的秦公,究竟是传言不可以不察的添油加醋,还是嬴渡太会伪装?堂堂秦公何必对他一个性命尚且难保的落魄公子伪装?看也看不清楚,想也想不清楚,知道在梦里会更不清楚,晋光想着想着,终于扛不过犯困,再次沉沉地睡了过去。

    嬴渡悄悄退出去掩上了门,轻柔的动作没有吵醒他,扫一眼外面轮流值班的医者,没多吩咐一句便往前殿走去。

    正穿过回廊要来见君上的嬴礼乍一见他出来了,急急忙忙跟了过来,被嬴渡回身一瞪,忙赔着笑道:“君上终于出来了,公子一定是醒了吧?”

    “嗯。”听不出情绪,嬴渡用鼻子哼了一声,继续疾步往前殿走去。

    这便是好事,嬴礼放下了心,笑着揶揄道:“君上也真是的,先前决定去救人,就说公子光对秦国有好处,臣才陪着君上冒险去王城的,现在人都救回来了,还不放心托给医者,非得自己巴巴地去守着……”

    “就你多嘴!”嬴渡步子迈得大,打断嬴礼的话也是毫不留情。这却是让嬴礼猜不透了,笑容僵在脸上,明明君上一直挂念的人都醒过来了,不明白他哪来的这无名火。

    没法子,还是得硬着头皮把正事汇报上去,嬴礼抿了抿唇,艰难地说:“刚刚相国……相国让臣来回禀君上,说派去王城驻守的军队已经安cha好了。晋公已经回国,晋国这几天倒没什么大动作,天子也安然无恙……”

    刚提到天子,嬴渡就突然停下了脚步,嬴礼不防一头撞在嬴渡宽阔的背上,茫然抬头只看见一个满是戾气的背影,忽然冒出的一句话似乎还泛着浓浓的酸味:“毕竟是他的哥哥呢,梦里叫‘兄长’叫了足足有七次,都没有提过别人。”

    嬴礼听得一头雾水,嬴渡一脸冷漠地回过头来,扔给他一件棘手的任务:“晋光这几天就交给你了,你给我看好他,不准他出寝殿半步。吩咐医者和膳房好好伺候着,等我下次见到他要还这么弱不禁风,你们都给我滚到西域去!”

    “君上……这……”这是什么鬼任务啦!嬴礼又懵又难过,忙抬起头想要有商量,却见嬴渡已经潇洒地进了前殿去。

    君上这命令倒是下得高兴,底下人忙得团团转,嬴礼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个堂堂奎侯会来负责投喂病人,况且这个病人还一点也不配合。

    晋光刚能下床便想尽快见到嬴渡商量对策,却在门口被无情拦住,向守卫又是理直气壮地威胁又是低声下气地请求全然没用,从心急如焚到心灰意冷,坐回榻边去又得面对无数毫不顾及他心情就呈上来的大补药膳。一脸三四天,越发清醒的晋光从摸不着头脑到心烦意乱,对这事实上的软禁和不分时间的投喂感到恐惧,膳房每天抬来的饭菜都是不同的花样,尽管到第五天时,为了出这个大殿,他开始绝食抗议。

    “我要见你们君上!”晋光冲着第四批抬桌子进来的膳房伙计一通怒吼,“他这是什么意思?盟会上闹成怎样他不知道的吗?事关天下,时机一刻也怠慢不得,他若是要奉天子衣带诏,就该立刻起兵,若是要压下这件事,那就请他拿我的人头去与赵绪修好——这算什么意思!”

    没有人回应他,愤怒的吼声就回荡在大殿里。门外的嬴礼听得一噤,算了算这前面三批的膳食一点也没动就被抬了出来,嬴礼实在忍不住进了殿去。

    “请公子再忍耐一下吧!君上只吩咐要我们好好照顾公子,别的一概没说,您问的这些事,我们谁也答不了。”站在跪了一地的人后,嬴礼皱着眉也向晋光诉苦,“君上有君上的事要忙,这里的人只知道履行自己的职责,您要是再闹下去,就得连累这些无辜的人被发配到西域去了。”

    听到这里有些心软,可晋光还是狠了狠心,道:“这不是你们软禁我的理由!这忙你们帮还是不帮,我需要你们君上的一句准话,要是不便伸出援手,我就立刻离开这里。”

    “我不许你走!”晋光还在赌着气,门口已经出现了他这些天拼了命想见的人,嬴渡这些天不知去忙了什么,看起来脸色有些憔悴,不过步子还算稳健,一路都定定地凝视着晋光,皱起了眉,“你从晋国逃出来就一直在折腾自己,还嫌折腾得不够吗?”

    一句话把晋光想要提的议题全堵回了心里,嬴渡一抬手,满屋子的人都领命下去,嬴礼如释重负,走在最后关上了殿门。

    关上的门隔绝了外面夏日的强光,嬴渡的身影在晦暗的殿里显得尤其高大,他率先走了过去,在膳桌前坐下,冷冷地道了一声:“坐。”

    他就是有这种瞬间把控全局的能力,晋光有事相求,也不敢怠慢,理了理袍子,挨着他正襟危坐下来。

    嬴渡从坐下来就在盛汤,医者跟他说过汤里加了几味药,对内伤的修复有好处。立刻盛好了半碗,果断地放到晋光面前,几乎是命令式的又只有一个字:“喝。”

    晋光一愣,这都过了五天了,他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喝汤上,于是急迫地前倾身体,想要说话:“我……”

    “你一定要这么作践自己吗?”无情地打断他的话,嬴渡看上去十分生气,晋光愣愣地坐回去,听他一阵数落,“表忠心的方式那么多,你选什么不好,非得发着高烧在风口上脱衣服!你就是这么任性,姜纯也是不知道拦着你,在需州就知道身子这么虚,完全没法扛住马不停蹄的赶路,在齐国也没休整两天吧,又跑到王城去?我倒是一片好心,特意吩咐下去要让你这几天好好养着,你还不领情,这么连轴转把身子越搞越弱,把自己折腾没了,你的大业留给谁去做啊?”

    一通数落听进心里,却泛起许久未曾有的暖意,晋光听傻了,他还是那个体贴的傻三泽,真是一点也没变。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晋光看着嬴渡发怔,控制不住地泪眼盈盈。

    “别这么看着我,以为这样就会放过你?”嬴渡皱起的眉头一点也没开,仍然是气势汹汹,再次命令,“喝汤!”

    不是惊吓地微微一颤,晋光捧起桌上的碗,将那半碗药汤一饮而尽。

    第25章 问敌友天真愁深算,混忠j,i,an权诈动老谋

    看他喝下那碗药汤,嬴渡总算有了笑容,皱起的眉头一开,就又显得无比憨厚。被这么一个什么也不说只是顶着一张真爱脸的人连续投喂过几轮,晋光实在要忍不住了,他费尽千辛万苦可不是来吃饭的。

    “嬴渡。”晋光第一次如此严肃地叫他的本名,“我真的有重要的事要说!”

    “你可真像只刺猬,看起来乖巧可爱,翻身就扎人!”总要拿正事来扫他的兴,好不容易的独处时光要想安安静静享受一下都不行,嬴渡悻悻地搁下手中的碗,少不得打起ji,ng神来谈判,“不就是复国的事吗?说吧,你想要有怎样的行动,又要达成怎样的效果?”

    “我想向秦国借兵,平叛后迎回兄长。”没理会他突然冒出来的奇怪比喻,晋光前倾身子,诚恳地请求。

    嬴渡却轻蔑一笑,嘟囔道:“我还以为你自己想要取而代之呢。”

    他这么说就让晋光恼火了,原来自己在他心中是如此不堪,也便正色道:“我自己取而代之,跟叛贼又有什么区别?”

    这就生气了?嬴渡噙着的笑没变,反而越发变得意味深长,于是搁下这事又问道:“你想向秦国借兵,秦国凭什么借给你?秦国在你们心中,不就是与乱臣贼子为伍的吗?我可是听说,你们声讨赵绪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串通秦国呢。”

    “在只能捕风捉影找到一些线索的情况下,必然是谁都值得怀疑的,况且秦人从不露面,谁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晋光认真地与他分析,“不过事已如此,我只好打个赌,你如果不想帮我,那为什么又要冒险来救我呢?”

    “当然是把你软禁起来,作为威胁赵绪的筹码呗!”嬴渡想也不想便如此回答,却迎头撞上晋光略存了些哀伤与失望的眼神,被这么一盯,嬴渡竟有些心虚,慌忙别开眼,勉强笑道,“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晋光却没有挪开眼睛,依然是如请求般诚恳:“我只想问你一句,你究竟,是敌是友?”

    这的确很重要,却从来没人在谈判的时候主动问出口,涉及到这种大事的谈判,从来都是双方从对方的字里行间去猜测,也各自在话里给对方一些讯息,直接这样问是得不到确切答案的,无疑是不明智的选择。可晋光偏偏就这样问了,就像小孩子问“你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一样,天真又让人心酸。

    嬴渡沉默了,晋光看在眼里,扯出一抹苦笑,诉说的声音清如溪水:“我是一个无依无恃的人,在冰凌关捡回一条命,苟活到现在,不过是为了复国,早已把性命置之度外。所经之处,对于能帮助我的人,我心存感激却无以为报,若是遇见不能帮助我的人,也是在情理之中。只是为着这晦暗天地中的一丝道义,我没有什么资本与人谈判,就像现在请求秦国出兵,也只能说出我的想法,左右不了你们的决策,也给不出事成之后的许诺。生杀大权全在于你,而我,也没有那样的ji,ng力与资本去揣测你究竟是敌是友——是友最好,是敌我也没有反抗的能力。我只能选择乐观地相信,可终究也要再问上这么一句,不管是真话还是谎话,请你给我一个答复,我必将选择相信。”

    什么权术全都在这世间难存的诚恳下低头,嬴渡抿紧了唇,躲在幕后参与过不少谈判,他还从没被人这样说动过。说来说去都是利益,从没有人将感情与道义摆在首位,那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没有人会真正在意。可是晋光在意,他看事情的眼光与别人不一样,诚恳绝不是错,天真也未必就是错,他所经历的无妄之灾,也足以令嬴渡心痛。然而关乎天下的大事终究没有这样简单,嬴渡唤起了自己的理智:“可是你要明白,为了你的事,齐国已经逼近上去了,秦国一旦出兵,引发的就是天下混战,伏尸百万的流血牺牲!赵绪现在在晋国做得很好,听说现在晋国民心思定,社会安宁,如果你一定要不顾一切地去搅浑它,你觉得这于晋国是福吗?”

    已经有不止一个人这样劝说过他,尽管以往迷茫,但经历过楚国的政坛,晋光早就坚定下要复国的决心了,他摇头否定嬴渡的说法,反驳道:“你要知道,赵绪的事,影响的不仅是晋国。你知道楚相芈华吗?楚公原先是用人不疑,芈华是他的弟弟,更是无比信任。后来芈华的势力越来越大,儿子也伴在世子身边参与决断,他们父子的权势,不管是自己情愿的还是不情愿的,其结果都是渐渐脱离了楚公的掌控。任何一个明智的主君都不允许自己的臣子做大到可以敌国的程度,赵绪篡位事发后,本就病重猜疑心也日重的楚公就彻底对芈华失去了信任,我于楚国所见微妙的气氛就是见证。兄弟反目,主君与相国二心,这对公国的影响还不大吗?赵绪的篡位就是给天下的示范,这让主君们不得不怀疑自己的相国或者其他位高权重的大臣,时间久了很难保证这些大臣不会被逼忠为j,i,an,所以赵绪越是高枕无忧,隐患就越大。绝对安宁的社会是不存在的,晋国的风平浪静下,是高压强定的暗潮汹涌啊!”

    “你说的我全都明白,可是……”

    嬴渡还想说什么,却被急切的推门声打断,不满地看一眼急匆匆闯进来的嬴礼,嬴礼却没空理他的情绪,三两步走上来就递给他一封拆了封的信件,喘着气道:“君上,楚国出事了!”

    一瞥嬴礼急迫的样子,嬴渡慌忙展开信件,一听是楚国的事,晋光怀着不祥的预感也凑了上去,就着嬴渡的手,看清信件上的寥寥几个字。

    “你猜对了,芈华真的反了。”嬴渡也是一惊,扭头盯着近处晋光怔愣住的侧脸。

    是对既有猜测的印证,却依然让人难以置信。信件上明明白白写着昨夜楚公薨逝,相国芈华离开王城后就没有直接回京华,而是北上到了自己的封地翼州,楚公十五道诏谕要他回京华,一道都没有得到回应。楚公本来病重,足可怀疑是被相国气死的,果然昨夜宫里甫一发丧,翼州就举起了反旗。

    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晋光回过神来,神情越发紧张,拽着嬴渡就道:“芈华在京华的势力虽说有所削弱,却依然不容小觑,这些人在京华难保会出什么事,伯丘现在是身处危难,请你一定要救他!”

    他把自己当救命稻草了,这种不该他管的事也来求自己,嬴渡向嬴安打听过以前京华学宫的事,也知道晋光和芈狐之间交情匪浅,从芈狐敢顶住来自晋国的压力收留他来看,的确印证了他们感情之深。如今芈狐陷入危难境地,晋光没命地摇着他,摇得嬴渡有些头晕,抽手回握住晋光的肩,嬴渡用了力将人稳住:“小光,你冷静一点!”

    晋光的冷汗胡乱布了一脸,转动着没有焦点的眼睛勉强看见嬴渡的脸,眼前的人又像那样皱起了眉,却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包容着他的胡闹。嬴渡叹了口气,安慰他道:“芈狐做世子那么久了,你要相信他能处理这件事。况且事有蹊跷,芈狐一直都是信任芈华的,楚公薨逝一定是世子接班,芈华按理说是熬到苦尽甘来,他凭什么造反呢?”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晋光这才清醒过来仔细想这件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愣愣地盯着嬴渡,听他继续说:“相国叛乱,毕竟是楚国的内政,秦国作为没什么交集的邻国不便cha手,除非有从楚国来的求援信,或者求援信直接上奏给了天子,天子授权三国共相扶助,我们才敢名正言顺地出兵。”

    虽是醍醐灌顶,也是一盆冷水迎头浇下,晋光呆呆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神情却明显黯淡下去。嬴渡回头示意嬴礼出去,自己珍重地将晋光揉进怀里,贴在他耳边柔声道:“别担心,你的事,我都不会坐视不管的。”

    晋光没有力气抗拒他的温柔,这种温柔与兄长的不一样,在他的怀里有一种独特的安全感。他曾经对姜纯说,因为看不清,所以没有安全感,而现在似乎伸手就能碰到对方那颗跳动的心,那强劲的心跳,给他营造出一片绝对安全的领域。

    这是嬴渡身上独特的气质,吸引着漂泊无依的人选择彻底的信任,不是没有资本的无可奈何,而是一点一点侵魂摄魄的引诱,引诱着晋光去相信。何况他在耳边留下的那句话是如此温柔,如同暖阳一般将人心底的坚冰融化,又如同多年的醇酒让人沉醉。

    第26章 慑军威嗣君急动怒,投歧路鸿胪不择援

    楚国的乱象比信中更甚,原本繁盛的京华顷刻之间变得风声鹤唳。芈华的翼州大军还在路上,京华中已经造起势来。眼看着人心惶惶,芈狐派出禁卫军全城搜捕可能的叛军,禁卫军为楚公戴的孝布还缠在头上,白茫茫的一片在京华街头穿梭。宫中的香火与城里的烟火相得益彰,整座城市都笼罩在烟幕沉沉,y云密布中。

    芈狐穿着一身麻衣当着群臣的面向堂下跪着的景央授下了相印,先公还未出殡,嗣君就匆忙连坛也不设便拜相,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小满盟会是先公点名要相国芈华去的,先公薨逝前几天,医者已经报不祥,恐怕先公自己也有预感,盟会本就是凶多吉少,又怕心存二心的相国留在京华对世子更为不利,尽管世子据理力争,还是力排众议做出了这样的安排。如今看来,这竟是先公最后做的一个最明智的选择,一直深受世子信赖的相国果然造反,世子与先公的较量,终于以世子的判断失败落下帷幕。

    景央是从姜纯去齐国后从上卿位提拔起来做司寇的,也算是芈狐一向培养的心腹之一,如今芈华一反,为了表明公室的态度,破格拜为相国。这相国是拜了,相印却不是好拿的,沉甸甸的让景央心情复杂。芈狐这几天都没有笑过,简单的拜相礼后就闷闷地站在堂中,像是在等什么人。

    夏日濡shi的风如热浪般掀起门口的白布,从那里匆匆忙忙进来了一个年轻的官员,芈狐远远望见,忙亲自下了阶陛迎上去,喊道:“芈富,怎么样了?”

    芈富被芈狐一把拽住,忙回道:“齐公已经出兵,不过取道需州过来,到京华最快也得有六七日。”

    “六七日?开什么玩笑!”芈狐一听就生气了,“今天又有禁卫军官被暗杀,暗藏在京华的势力突然全都开始行动了。我这个嗣君,现在连这宫城都不敢出去,翼州军过来,不过还有三四天的工夫,六七日,姜纯是来给我收尸的吗!”

    “君上息怒!齐公听见君上陷于危难也很着急,恨不得cha翅飞过来,可路途实在遥远,六七日已是极限了!”芈富忙忙地解释,自己飞马出使齐国,可是明明白白见到姜纯深深担忧的样子。

    芈狐也为自己没来由地怨了姜纯一顿感到懊恼,只好悻悻地放开芈富,芈富没站稳一个趔趄,硬着头皮进言道:“君上,齐军遥遥无期,可秦将徐飞就屯兵在金州,从金州到京华,两天就可以赶到,快的话,说不定能在路上截杀叛军,君上何不考虑向秦国求援呢?”

    “秦国?”芈狐哂笑一声,“你要害死我吗?徐飞的部队是特意屯在金州防卫我国的,向秦国求援,不是引狼入室?”

    “那也不一定,芈华与秦国没有联系,他若是篡位成功,对秦国没什么好处,可君上您与秦国的嬴安相国可是同窗啊!”芈富好言劝道,“如今已经没有别的计策了,君上手里无兵可调,禁卫军已经莫名其妙折损了一大半,生死存亡之际,不向秦国求救就是等死,向秦国求救似乎还有一线生机,君上只能去搏一搏了!”

    话是在理上,只不过平白教人难堪,芈狐忍下这口气,攥紧了拳头,声音疲累:“那就有劳你了,再去跑一趟秦国吧。”

    芈富领命而去,身后抱着相印的景央却为这冲动的决策有深深的担忧,上前一步想要进言:“君上……”

    “行了!”芈狐抬手止住他,回身向设成灵堂的大殿走去。

    景央僵立在原处,望着嗣君越发显得孤独的背影,慢慢将自己的担忧咽了下去。

    他知道引秦军入关意味着什么,芈狐也一定知道,不用他多说,作出这样的选择,只是因为没得选择。

    远远地,他望见芈狐突然面向先公的灵柩跪了下去,白茫茫的一片大臣慌忙跟着跪,然而听见以头抢地的声音,然后听见响彻天际的号丧声。只有芈狐是静静的,静得像在进行灵魂上的忏悔,静得像在进行某种蜕变。

    得知翼州军来势汹汹,京华乱作一团,忙坏的却是担任鸿胪一职的芈富。京华久未有战,长年充作仪仗的禁卫军难以拉上战场,且京中明显有内j,i,an,应对这突发的一切,尽管万般不愿,也只好寄希望于外交。芈富是年方弱冠的公室少年,以公子富的名义出任鸿胪才不久,就撞上这样的大事。公室的大臣终究与招徕的众人不同,他们的命运与世子紧紧捆绑在一起,更与京华共存亡,芈富也颇不敢掉以轻心,少不得一路风尘不眠不休地赶往金仪关边境。正是深夜,徐飞还算给面子,特意升帐见了他。

    从来都是秦国扰边,楚人也尽量不与秦人攀什么关系,到了外交几乎为零的这里,连芈富也觉得屈辱,求援的国书递上去,也不管自己还饿着肚子,不时抬眼看看上面坐着的徐飞的脸色。

    “你们君上的意思,我明白了。”徐飞把求援书一收,徐徐说来,“我虽手握重兵镇守一方,却是奉了我们君上之命,金仪关守卫关系重大,若是没有君上的命令,我不敢私自出兵。”

    知道他会这么说,芈富忙开劝道:“事有轻重缓急,利害纠纷都已在求援书中说明,秦国邻近一个篡位的晋国已是棘手,难道还想要在南边再接一个大乱的楚国吗?还请将军三思,看看是不是能一面安排出兵,一面回去请命?”

    “正是因为需要三思,所以才不能立刻给出答复。”徐飞回绝了他的请求,面有难色,“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既然想要请命,那就一定得君命到了才能行动,先斩后奏,又置君上于何地呢?我会即刻派人去公城请命,这是我作为秦将的本分。”

    芈富摇着头,急得提高了声音:“可是从这里到公城,来回少说也得三天,就算贵国批准出兵,最快也要五天后才能到京华了,届时翼州军早就兵临城下,你们只能来打扫战场了!”

    “我已经说过这么大的事我做不了主!”徐飞的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身上的铁甲越发衬得他铁面无情,“金仪关屯兵,是ji,ng锐铁骑,挥师南下之速,请命归来,快则三天。三天是我能对贵国的最短保证,如果因此耽搁了时机,那么鸿胪卿,这件事就恕我爱莫能助了。”

    话已说到这份上,芈富也不便再提什么了,国使用的节旄在手中越握越紧。芈富带着深深的不甘行礼退出,夏日暑热的夜风吹起节旄,竟让他感到一丝秋夜里才有的瑟瑟。揉了揉已经好多天没合上的眼睛,这几天去了齐国又赶赴秦国,知道君上还在等着消息,芈富不敢稍作休息,扛着一身疲惫翻身上马,星夜赶回京华。

    正是正午最闷热的时候,京华宫城的大殿中,外堂唁辞声震天,内堂送来的军报如雪片,一片乱哄哄中只有芈狐稳坐在正中席上,等待的焦急都在暗中被蓄积起来,似乎随时会发作。

    “锦河中又发现了一具禁卫军士兵的尸体。”

    “司寇你亲自去查!”

    “东门守军似乎有叛变的趋势。”

    “派右师公去巡军,务必把军心稳下来!”

    “报——翼州军已经过张州了!”

    处理着一条又一条奏报的景央听到这里愣了愣,忙回头看看芈狐,芈狐仍是闷闷的没有说话。正是此刻,门外几乎是摔跌进来一个人,景央看着芈狐突然从席上蹿了起来,一把拉住那人,景央忙跟了上去,看清了芈富的脸。

    “君上……君上……”累坏了的芈富喘着气,话不成话。

    “怎么样了,秦国出兵了吗!”芈狐眼里闪着强烈的希望,像头猛兽一般地吼着。

    “徐将军说,他需要向秦公请命,否则不能出兵……”芈富如实禀告,眼睁睁看着芈狐眼里的希望如流星一般瞬间黯淡下去。

    芈狐渐渐放开了他,整个人像失去支撑一般地垮下去,景央忙在后面扶住他,只见他眼神呆滞口中喃喃:“完了完了……来不及了……”

    内堂议事的声音随着这位新君的绝望而逐渐归于安静,只剩了从外堂传来的经久不歇的肃穆悲哀的唁辞,死的气息离得这样近,仿佛那不是给先公的葬礼,而是要将这个国家集体埋葬。

    沉默,只是沉默,有着绝佳头脑的决策层手里没有可用的一兵一卒,翼州军已过张州,也就是明天就能兵临京华城下,篡位来得这样快,世子尚未有登基礼,先公尸骨未寒,群臣还懵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像瞬间发生的日食,突然就没有了光,自诩最为明智的人们还无法抵抗。

    芈狐把脑袋埋进手里,按着发疼的头声音疲惫:“你们都走吧……”

    内堂的群臣面面相觑,他们似乎明白了这个“走”字是什么意思。芈狐不再说话,大家也都只好窸窸窣窣地离开了,有人向先公磕了个头便离开了这如囚笼一般的宫室,有人却守着外堂不肯离去。景央和芈富仍站在原地没有动,内堂里只剩了三个人,气氛y沉得可怕。

    第27章 定险计毅将赴死地,乱大谋急命调雄师

    芈狐累得没有再下逐客令,景央却是咬了咬牙,上前到他身前正坐下来:“君上,难道君上真的要放弃抵抗,就这么窝囊地把公位和性命一起交出去吗?”

    芈狐并不想要回答,景央继续说道:“臣跟随君上,是看重君上的才能与魄力,先公将这千秋万代的社稷托于君上,君上难道就要轻易舍弃?”

    “够了!这些大义我都知道,可事已如此,我也没办法扭转啊!”芈狐低声吼着,他的眼眶里也如景央与芈富一般布满血丝,而今显得绝望而骇人,“就算是死,我也会做一个有气节的君主,拿起代表公室的剑与叛军决一死战!真正的主君当死在战场上,我不会给父亲丢人的。”

    他眼里的血丝如火在燃烧,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景央从心底里认定自己没有跟错人,进言道:“既然君上怀有必死的决心,不如放手一搏。”

    他当然不甘心就这么等死,看景央的样子是已经有了计策,于是问道:“如何一搏?”

    “不过是要撑过时间差,等齐军与秦军一到,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我们手上虽然无兵可调,但似乎有办法拖一拖。”景央说到这里顿了顿,起身走向墙上挂着的楚国地图,“明天中午翼州军必然会渡过锦河,君上今夜就把分散在京华外围的小股部队召回来,并且选在明天早上为先公出殡。翼州军虽是叛军,其中不少人也得先公恩泽,臣想,芈华也是先公弟弟,不至于对先公灵柩下手。届时君上可登城门亲自向京华百姓训话,摆明君上与京华共存亡的态度,号召全民皆兵,翼州军先头部队来探,说不定可动摇其军心。翼州军在京华外围没有遭到抵抗,君上又如若无围般地大张旗鼓为先公出殡,翼州军必然疑虑不敢进城,空城计虽不至于退兵,亦可凝聚民心军心,并缓下翼州军进逼的势头。”

    真是一条险计,不过也只能如此了,芈狐点点头,道:“既是表明公室决心,那我一定要亲自去,只是如果翼州军已完全失去忠义之心,途中难免遇见不测。”

    景央忙进劝道:“大可不必如此,君上万金之躯,岂可亲赴死地?择与君上相仿者为替身即可。”

    “不可,已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境地,将士们皆知为替身,将来还怎么看我这个君上?”芈狐却在这件事上保有执拗,“况且替身也是命,让他人平白为我去死,不是一个好君上应有的决策。”

    听他这么说,景央立刻急了:“可是君上当顾全大局……”

    “别说了,我意已决,多说无益。”芈狐止住他,幽幽地道,“若天不亡我,自有不亡我之福;天要亡我,我亦奈何?”

    景央低头不语,坐在城中等死,与出城去决一死战,面对同一个死的结果,任何一个有气节的贵族,都会选择守住自己的名节与荣耀,芈狐肯定了他的计策并执意亲赴,说明这位新继任就遭遇叛变的君上,有尊严至上的自觉。

    在绝望与疲惫中,芈狐一笑打破沉沉死气,他走过去拍了拍景央的肩,笑道:“我这一去,唯放不下的是我妹妹。你是个贤才,无论在我的公室还是叛军的新朝里都将得到重用。无论如何,之于权位的争夺,芈风至少是无辜的,请你务必代我照顾好她。”

    一向显露出狂气的芈狐很少像这样去拜托谁,一席话也堵住了景央想要在最后以死明志的决心,君上为了保公主不惜命令自己的信臣去效忠伪朝,景央万万没有想到,芈狐这个哥哥,竟已做到了这份上。

    “臣……臣领命……”难以作出这样的承诺,可景央不得不以此来使芈狐没有后顾之忧,明天过后,很可能的结果就是改朝换代,然后他作为苟活下来的前朝遗老,一面想方设法地保护公主,一面在内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谴责自己的苟活。

    芈狐笑得释然,一手拍了拍景央的手臂,吩咐道:“你们都先下去吧,明天芈富跟着我一起,你就留守宫中。如果我回来了,就整顿宫人侍臣与我死守;如果我没有回来,就……就请你秘密将芈风送出去……”

    他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哽咽着说出来的,景央只觉得眼前绝望的背影越发模糊,一个君主注定要背负国运,他不能如臣子们一般换一个主君或者换一片土地也能照常发展,君主,是与这片土地的根基相连的人,在享受权力时,也随时需要准备着为之付出生命。

    尽管有时是无妄之灾,主君就是旧权的象征,必须被打倒。到了这个份上,所能选择的,不过是站着死还是跪着死的问题。

    景央应了一声“是”便和芈富一起下去了,推门而出时,意外发现门口站着不知听了多久的芈风。

    秦国,公城。

    好不容易见好的晋光因为楚国内乱的事又陷入了不眠不休的担忧中,先送来的线报是齐军正疾驰往楚国救援。嬴渡还在前殿头疼赵绪每天两封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来找他要人的事,线报就被嬴安送来,一同被捉来的,还有作为客居公子却热衷于纠缠着嬴安相国要看军报的晋光。

    眼看着嬴安拎着晋光进来了,嬴渡忙放下笔,神情不悦;“平君,你就是这么对客人的?”

    嬴安扫兴地放开晋光,无奈道:“您的客人有事没事就跑到我这里来偷窥军报,说不好是个间谍!”

    他竟给出这样的评价,嬴渡就更不悦了,绕下来扶住晋光,立眉向嬴安道:“小光好歹做过你的同窗,犯得着这么说他?”

    “随君上怎么想吧,军报和人臣都已经带到,臣就先走了。”嬴安耸耸肩不再理论转身就走,一路走一路想,真是奇怪了,君上去盟会本来会有足够的时间安排好一切的,他写信去催,嬴渡竟然一口回绝,说要在需州滞留两天。嬴渡可是个做大事的人,为正事也就罢了,竟然是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少年。嬴安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少年就是他的同窗晋光,公子光的身份的确对秦国成事有不小的帮助,他也便理解了嬴渡的有意接近。可晋光客居在这里这几天,怎么看嬴渡的反应都不正常,他究竟拿晋光当人质,当客人,还是当别的什么,嬴安算是越发看不懂了。

    看不懂也罢,反正最终拿主意的都是嬴渡,他还是相信他的君上能分得清公私轻重,不会平白教人失望。

    嬴安一走,晋光就冲着嬴渡提议了:“很抱歉我自作主张地去关心你们的军报,我并不想要窃取军事秘密,我只是想第一时间知道楚国有没有向秦国求援。”

    “没关系,我对你本也不想有秘密。”嬴渡挑挑眉,泯去恩仇。

    他这么说倒让晋光始料未及,这个人总说一些奇怪的话,常常堵得自己发愣。晋光抿了抿唇,决定跳过这一条继续往下说:“我看到齐国已经出兵了,说不定是天子有诏,只不过秦国还没有收到!”

    嬴渡慢条斯理地摇摇头,否认道:“姜纯和芈狐的关系,你比我明白,齐楚两国的关系,也是大家看在眼里的,楚国有难,齐国理应出兵,况且芈华是姜纯的父亲,姜纯出兵,多半是去调停的,无论从哪一点来说,秦国都跟齐国不一样。”

    晋光也是急昏了头,连这点也没有想到,只好微微低头思忖一阵,抬头时又皱起了眉:“可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嬴渡伸出一根手指覆在他的唇上,极力想要安抚下他的急迫,“如果我是芈狐,明知翼州军在路上无法抵抗,这时候就会选择放弃京华转向东逃,或者割坤州、豫州和需州而治,以图东山再起,最不济逃到齐国,姜纯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伯丘不会逃的。”晋光直觉如此,“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一个把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他刚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下楚国,京华与他,从小就连在一起,他断不会做一个出逃的主君。况且他要是真的逃到了齐国,这场内乱就会变成齐楚两国之间的战争,齐楚两国的子民血脉相连,谁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

    嬴渡第一次觉得理智的考虑有时会败给直觉,然而在毫无头绪的这时候,他们只能选择等待,面对危难不是束手无策而是不能出策,这还不是残忍的事,晋光明白嬴渡作为秦公会有他的考虑,对此表示理解却不能释怀,才是最残忍。

    “你这么关心楚国,真的只是因为芈狐收留了你吗?”嬴渡忽然想直接问这他想不明白的问题。

    晋光摇摇头,说起往事来时,眼里已经有了神往:“那是一片温柔的土地,有着世间最美的春色与暖意,我也曾被那样温柔的光芒包围,却无力去抓住什么。那里有最美的记忆,最美的青春,还有我不得不负了的故人。”

    “不得不负了的故人?”嬴渡一时想不明白,渐渐蹙起了眉。

    “是啊……”晋光眼里流转的光芒停滞了,看向嬴渡时,那澄澈的眸子里满是忧愁与乞求,“嬴渡,我不能失去她!”

    他?她?她是谁?嬴渡惊觉自己完全不了解眼前这个人的过去,一句话没有问出口,门外嬴礼已经送来了急报。

    “君上!金仪关急报!”

    金仪关?嬴渡醒过神来,一边到案边去,一边吩咐道:“拿来!”

    知道耽搁不得,嬴礼一面送上去,一面长话短说:“昨晚楚鸿胪芈富到金仪关递上国书求援,徐将军不敢擅动,特向君上请命是否出兵。”

    “出兵!出兵!”嬴渡应着,挥毫就直接在信上批下允准,一抬大印便盖了上去,骂骂咧咧地道,“既然事情这么紧急,徐飞自己决断就是了,何必再来问我?孟福,你亲自去,立刻去,让他出兵,金仪关的兵都归他管,有事自己做决定就是了,不要再来问我!”

    嬴礼忙接下那封信,飞奔出了大殿。

    嬴渡走到终于放下心来的晋光身边,一手揽上他的肩,安抚这惊魂未定:“没事了,别担心,会没事的……”

    第28章 酣瑶盏莫议江山事,蹈围城斩断手足情

    夜已深了,距离芈狐亲自宣布的卯时出殡仅有两个时辰,覆满白布的大殿里灯火长明,肃穆而立的群臣谁也不敢休息,诵唁声已停了,潮shi溽热的空气中,只能听见拥挤的众人绝望的呼吸声。

    内堂已经许久没有召人进去了,大家也不知道眼看着大厦将倾的新君在密谋着什么,景央和芈富从午后就没有回来,内堂门紧闭,芈狐在里面,谁也不敢去敲门。

    芈风是从后宫直接进入内堂的,没有到外堂去,也没人看见她。屏退侍女,她只拎了一个酒壶,轻轻一推,虚掩着的内堂门一声不响地开了。

    烛火幽微,芈狐从那闪闪烁烁中抬起头来,忧闷于吩咐好的不许来打扰他,正待将不知好歹的来人痛骂一顿,见到是芈风时却倏地一愣。

    “妹妹?”她走过来挨着他坐下,芈狐忙挪开位置,愣愣地唤她。

    把手中酒壶往桌上一放,芈风皱起眉头像是在撒娇:“哥哥这几天真是忙碌,我一直守在堂上,哥哥也没来跟我说句话。”

    “抱歉……”忙昏了头,连妹妹也忽略了,芈狐诚恳地道歉,想到即将实施的计划,那种歉意就越发浓烈,他抬起头来,想要说什么,“我……”

    “哥哥不用道歉。”芈风伸出一根指头覆上芈狐的唇,止住了他难以排遣的歉意,反倒盈盈一笑,宽慰道,“哥哥从小就是心怀大志,如今从父亲手中继承下这江山社稷,必然会为此鞠躬尽瘁。哥哥要相信,妹妹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全都明白。只是……想到今后哥哥要为做一个好君上奉献一切,哥哥再也不会是我一个人的哥哥了,仍然会有些伤感呢……”

    她这一席话既顾了理又含了情,芈狐心中抽痛,妹妹不知道,他哪有什么今后,今夜恐怕就是最后一夜了。芈狐轻轻握住那放在自己唇上的小手,炎炎夏日,那手竟是如此冰凉,放在心上镇住强忍不下的闷痛,有泪控制不住地将眼眶濡shi。

    “妹妹,是哥哥对不起你!”咽下喉头破碎的声音,芈狐只能这么说,“我将赌上我的性命与荣耀去赌这么一回,正因为我不仅是你一个人的哥哥,还是楚国万民的君上,是楚公血脉的传承者。然而这三个最重要的角色,我终究一个也没有做好……”

    芈风已经瞥见那边墙上挂着的甲,她从没见过哥哥穿甲的样子。那是华而不实阅兵用的楚公绣甲,以锦缎代铁,只有繁庶而收敛了盛气凌人。事实上光公子和哥哥在她心中的印象都是文士风流,从来与冰冷的铁甲绝缘,更不可能拔出那把只是礼节性的佩剑去冲锋陷阵。整个楚国的民风都是如此,柔情如春天的锦河,潺潺诱人。而现在,哥哥不得不跟铁与血打交道了,长久和平的楚国浸没在烟尘之中,芈风并不怕,只是难以控制从心中弥漫出来的寒意。

    看着她的目光已经飘忽向绣甲,芈狐也回头看了一眼,烛光照在甲上映照出甲上繁复的绣文让人感到强烈的眩晕,也许是最近少有休息,芈狐紧紧捏住额头,低低苦笑一声:“妹妹想看我穿甲吗?”

    “不……”芈风像是无意识地呢喃,目光既没有在甲上也没有在芈狐身上,“甲没有长袍好看,哥哥长着这张足以魅惑人的脸,还是适合穿如春桃一般浅粉色的薄衫。”

    要在以前听见这样的话,芈狐早放肆笑起来了,可今天怎么听怎么都是心酸,紧皱的眉头抖动着,他伸手握住芈风的肩:“妹妹,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芈风但笑不语,芈狐惊觉那是她从来只给晋光的目光,温柔到极致。犹然发愣,芈风已经挣脱他的紧握,伸手向几案上拿过自己带来的酒,排开两个小杯子,一边倒着酒,一边说着:“虽说丧期不能饮酒,可哥哥这几天太累了,听说寝不安寐,到卯时还有两个时辰,其间没什么事可以稍歇一歇,喝杯酒有助于睡眠。”

    她居然绕过这么重要的承诺,芈狐觉得自己死也不会甘心,于是把语气加重了些,急切地重复:“妹妹,你答应我!”

    “哥哥急什么?哥哥要是倒下去了,这楚国还有谁能镇得住呢?”芈风没来由地这么说着,端起酒杯就敬他,见他没有反应,又让步道,“哥哥喝了这杯酒,我就答应哥哥。”

    芈狐将信将疑地端过酒杯,那小小一杯酒绝不至于醉倒,尽管死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可他想要妹妹给出能让他瞑目的承诺,如果喝下这杯酒能换来承诺的话也好,正好也是由他最爱的妹妹送上的断头酒。芈狐沉吟一会儿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抬头想问芈风,却只见芈风端着酒没喝,须臾之间,眼前似乎已经有了无数个身影。

    芈狐甩甩头,眩晕的感觉犹甚,黑暗像一只无情而强劲的手在把他拉下深渊,逃不过眩晕的束缚,酒杯“咚”的一声被拍在几案上,芈狐死撑着不肯倒下去,凝望芈风的眼神由惊恐变为绝望。

    “妹妹……你……”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一头栽倒在芈风怀里。

    放下手中盛满酒的杯子,芈风紧紧抱着哥哥,一滴泪无声无息地滑落在芈狐的发间。

    “哥哥,我没有留住光公子,但我不能不留住你。”她的声音清浅,绣甲ji,ng纹在眼前变得模糊,泪光下掩不住她眼里的坚定,“你才是要好好活下去,你是一个好哥哥,今后也会做一个好君上。妹妹也是公室的血脉,如果真是天意,妹妹又如何能苟活?所以就算真的发生了什么,哥哥你也不要自责,妹妹不是代哥哥去,而是为了维护公室的尊严,妹妹也必须与哥哥并肩战斗。此生能爱上光公子,又能一直被哥哥宠着,妹妹已经没有遗憾了。”

    将近卯时,出殡的队伍已经整队完毕,景央和芈富一同来到紧闭的内堂门前,笃笃叩门后紧张地奏报:“君上,时辰到了。”

    内堂门被从里面打开,一身甲胄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景央斗胆抬头,大吃一惊。

    “公……”

    一声“公主”还没有叫出来,就被芈风一眼扫了回去,景央往里一看,只见芈狐安睡在里面榻上。瞬间明白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既定的计划既然无法更改,那么再是震惊也只能照原计划进行。芈风小小的身躯包裹在并不合身的绣甲中,还好头盔比较大,盖住她至少远看不会被人怀疑。景央忙关上殿门,往甲上缠了一圈白纱,尽力遮挡住面部,向芈富使了个眼色。

    公主尚能为君上赴死,芈富早已看得呆了,回身强忍哽咽,高声喊道:“先公出殡!”

    白花花的队伍渐行渐远,淹没在人群中再也见不到芈风的身影,大殿四围满满拥挤的人群已经走空了,景央这才直直地向人群离开的方向跪倒,深深一拜。

    哭声震天也不知道何处是假何处是真,芈风走在最前面,漠然的表情看不出一丝情绪。芈富小心跟随,前行的斥候不断来报。

    “报——翼州军前锋已经渡过锦河!”

    “报——翼州军大部已拔营行军!”

    “报——城外发现翼州军先头部队!”

    芈风没有做处置,只是匀着速度继续向城门行进,芈富听见来报也只是挥手示意再探,倾巢而出的城中百姓里却纷纷议论开了。

    “君上可真是有气魄,兵临城下却依然不改为先公出殡。”

    “君上是孝子,也有志与京华共存亡,我们就应该跟随这样的君上!”

    “翼州军是叛军啊!君上尚有如此胆识,谁要逃去投降,就是对不起君上!”

    眼看着舆论阵营即将形成,先公灵柩在瓮城中稍停,芈风在芈富的扶持下登上城楼,城中百姓自发涌来,静听训话。

    芈风向着芈富一点头,芈富少不得打起ji,ng神来向前一步,一手扶在城垛上,俯瞰静候着的百姓与禁卫军士兵。

    “诸位!想必诸位已经知道了,前相国叛乱,叛军如今就在城外,君上不惧危险亲临城上,是想与楚国的子民们说一说公室的肺腑之言!君上本欲亲自向大家说,怎奈这些天悲痛之中又兼诸务缠身,久未合眼,哑不能言,便由我来向大家宣谕!”

    话音刚落,城下已经自发地跪了一地,上万人填街堵巷,芈富知道这不是宣言的作用,他的声音也没法传到后面去,只是君上在大家面前出现,这就已经表明了公室的决心。

    展开准备好的示谕,芈富高声念道:“寡人不祥,被于邪祟,承祧宗庙未十日,即遭此大劫。军备不力,远济难至,寡人不敢言先公之失,实寡人失察,罪不可量。寡人自知拼死无益,愿与京华共存亡,然京华万民何罪?寡人不忍见屠下冤魂,今寄言尔等,可扶老携幼而去,自谋营生,途经诸吏不得阻拦,勿伤子民一人!”

    读罢掩卷,沉寂许久的城下却s_ao动起来,大家的情绪被这一封示谕轻易就点燃了,谁也不愿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故土,昨天还怀揣着犹豫的人们义无反顾地选择与公室站在一边。

    “我们不走!”有人站起来振臂一呼。

    “对!我们都是京华人,是楚国人,从来受公室恩泽,既无战乱,又无重役,这样的公室,但凡有良心的人都不会弃之而去!”

    “我们也要与京华共存亡!”

    满意地看着这挑起的民愤,芈富高声传令:“整队!继续出发!”

    瓮城中动了起来,城门大开,朝向门口已经摆开架势的翼州军先头部队,京华人们自发地将先公灵柩护在中间。翼州军一时不知所措,正派人回禀还在路上的芈华,斜刺里却不知从哪里杀出一支队伍,冲入人群中便乱砍起来。

    有流矢s,he上了城墙,出殡的队伍被搅得大乱,芈富忙护着芈风往城下去,却不妨有瞄向这上面的箭,一箭s,he来,芈风捂住胸口向后倒去。

    “妹妹!”乱哄哄分不清敌我的声音,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却是十分明确,芈富只觉身边一闪,闪过没命地跑上城来的芈狐。

    第29章 恨舞秋风城头飞蝶,遥牵鹃血关下悲光

    芈狐昏昏沉沉地睁开眼,被晃眼的夏日阳光一蛰,视线瞬间变得一片灿白,站起来时一手扶着剧痛的头,昏睡之前的记忆也便随着这痛,被那刺眼的阳光填回了脑子里。

    手僵在额头上,芈狐猛地醒悟过来。自己是被妹妹下了迷药,妹妹一定是知道了他的计划,为了阻拦他才出此下策。窗外日头这么高,明显已过卯时了,出殡的时间已过,却没有人来叫醒他,那妹妹究竟想要做什么?

    芈狐跌跌撞撞地开了门,加快步伐往前堂广场上去的时候虚浮的步子已经坚实了许多。大臣们已经都随着出殡队伍离开了,空荡荡的广场上只有武装好的宫人们列队,领头的景央回过头去,一眼望见神情呆滞的芈狐。

    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如雷轰顶,芈狐什么也没说,便跳上被景央牵在手里的马一路绝尘。

    妹妹一定是做了傻事,把他迷晕然后自己去赴死!

    这是他的局啊,不管源于谁的罪孽,至少矛头是冲着自己来的,无论如何都与妹妹没有一点关系,芈风只能是享受万千宠爱的小公主,她不可以……

    飞马带过迅疾的风刮得脸生疼,芈狐没命地往城门奔去,与妹妹一同度过的时光被抛在脑后,脸上胡乱散布的冷汗热汗被风吹干,他就像与时间在赛跑,有一种缘于兄妹连心的不好的预感,就像再慢一点就会酿成极大的遗憾一般。

    他慌张极了,他还从来没有这样慌张过,即便在昨晚,知道今天自己就会死,心下余着的只有坦然,剥除遗憾后的坦然,而现在,他慌到像被谁扼住了咽喉,难以喘息。

    他就像旋风一样地飞过宫门,飞过京华学宫,飞上乱成一片的城门,伸手接住芈风向后仰倒的身子。

    全副绣甲没有使她变得沉重,她如春天的蝴蝶停在花上一般,坠入了他的怀里。

    他亲眼看见妹妹中箭,他没法跑得比箭快,大步奔上去时已经晚了,干涸的嗓子逼出了撕心裂肺的一声“妹妹”,接住她软软的身体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心在颤,带动着双唇也在颤抖,身体就抖动得更加剧烈,芈风的生命在他的手里慢慢流逝,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哥……”芈风只能发出破碎的一声,伸手想要摸一摸哥哥满覆尘埃的脸,却终于在将要触到时无力地垂了下去。

    无力啊,芈狐无力地抱着她,她不再说话,也不再有任何动作,她合上了眼,嘴角挂着一丝神秘的笑。

    慌乱的心里,就像路走到尽头栽进了深渊一般,空了。

    眼睛干干的竟连眼泪也被堵住,芈狐呆呆地握住她的手,把自己泛着热气的脸贴了上去,她的小手冰凉,再怎么努力也温暖不了了。

    城下马蹄声震天,芈狐兀自抱着妹妹置若罔闻,芈富一把抹去眼泪,上前提醒道:“君上,翼州军到了!”

    将芈风轻轻放下,芈狐慢慢地站起身来,面向城下的淋漓鲜血,也面向翼州大军行进时扬起的滚滚浓烟。他什么也不怕了,站在这欲摧之城上顶天立地,强光勾勒出他分明的轮廓,粘稠的烟雾劲扫,芈富半跪在芈风身边仰头看去,第一次觉得他们的新君是一个英雄。

    “君上!君上勿惊!臣是来救君上的!”

    芈华一骑当先,冲在翼州军的最前列,剑也没□□就向上喊。

    芈狐颓然站在那里,没有一声回应,回身抢过城墙上士兵的弓箭,弯弓搭箭。

    “君上?”急勒马,芈华迟疑地盯着气氛不对的城上。

    只是一瞬迟疑,利箭离弦,芈华躲闪不及,被强劲的箭力带得栽下马去。城下又乱了起来,翼州军中一阵s_ao动,有人冲上来救,又被坚守的京华守军给逼了回去。

    “众将士听着!”芈狐紧握着那张劲弓,大喝一声,发出残酷的命令,“翼州叛军,一个不留!”

    芈富惊望向芈狐的背影,印象中的芈狐绝不可能发出这样的命令,而城下杀红了眼的守军却极受鼓舞,短兵相接,翼州军却反而像是没有防备,且战且退向锦河,锦河北岸却远远地望见秦军的旗帜,他们盼了许久的徐飞一马当先:“秦将徐飞领兵在此,助友邦平叛!”

    城下虽乱战成一团,却已是南北夹击,战局已定。芈狐默默回身,没有理会身边人,兀自蹲下身,将芈风珍重地抱了起来,迈着坚实的步子往城下走去。芈富愣愣地从地上爬起来,芈狐镇定得可怕,却能在侧脸上看见强忍出凸起的青筋。

    第5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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