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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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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秋 作者:植鄰

    第6节

    芈狐不疾不徐地沿着来时的路回去,没有骑马,抱着芈风一步一个脚印,跨过横在路上的尸体,踩着如积水般成为浅滩的鲜血,一步一步往宫城去。

    陷于强大的震颤中没有跟上来的芈富听不见,安安静静躺在芈狐怀里的芈风也听不见,只有芈狐自己听见,自己在一遍又一遍地呢喃:“妹妹,哥哥带你回家……”

    秦国,公城。

    医者刚刚离开,嬴渡坐在晋光榻边,伸手探探他的额头,尽管不再滚烫,却仍忧心忡忡:“你呀,每天都这么忧心,能好起来才怪了。我就想让你好生休养休养,你却一刻也闲不下来。我现在都在你这里办公了,平君送来的军报也及时给你看,你还在担心什么呢?”

    晋光轻轻摇头避过嬴渡的手,自从知道了楚国内乱的事他就控制不住地担忧,从昨夜开始更是悬着一颗心难以放下,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快抓不住了,究竟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于是也没法解释,只好闭上眼吐出一口浊气,也为自己这糟心的身体忧虑。

    刚走到门口的嬴礼正看见这老夫老妻一般的日常,心下暗咒一声回回都抓自己来送信的嬴安相国,相国不愿意面对君上对公子光无微不至的体贴,就总是让他来扫君上的兴。看一眼手中封好的急报,边境急奏连相国都不能看,封条上就写着直呈君上,嬴礼只能在心里真诚祈祷,希望是真的有什么要紧的事,否则又得挨君上一顿白眼。

    轻咳一声以便引起注意,嬴礼将东西递上去:“君上,军报到了。”

    明明还没有说什么,嬴渡就已经投来白眼了,不想从晋光身边离开,他也歪在榻上,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念。”

    念?这么明显的红绳封印,君上都看不见的吗?嬴礼忍下一口气,耐心解释道:“君上,是直呈急奏。”

    “嗯?”嬴渡不耐地皱起了眉,看看晋光又看看嬴礼,不悦道,“这里没有外人,让你念就念,磨蹭什么?”

    这么大一个晋公子光,不是外人是什么?嬴礼知道嬴渡在晋光的事情上常常都是不讲道理,只好咽了口唾沫算是认栽,伸手去解急奏的红绳。

    “臣金侯徐飞谨告君上:臣已率军解楚国之围,遵楚公之命,翼州叛军已被悉数翦除,贼首芈华伏死。臣尚未得楚公召见,不便就此班师,望君上见谅。臣计逗留京华可五六日,待楚国公主……公主国丧后再行回朝复命?”连嬴礼也是念得一惊,难以置信地一再确认手中的奏报没有被念错,惊抬头看着嬴渡。嬴渡也是神情呆滞,被嬴礼投来的眼神一提醒,这才慌忙扭头看向身边的晋光。

    楚国公主……是芈风吗?芈风不是牵扯权力的人,怎么会卷进这叛乱中了呢?嬴渡心里还没有忖度清楚,嬴安已经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白封的国书,跨进殿里便印证了嬴渡的猜测:“君上,楚国传丧了,叛乱已平,芈风公主不幸殉国。”

    “什么?”看来这叛乱闹得不小,晋光的直觉竟这么准。嬴渡只是觉得震惊,看不懂晋光越变越难看的脸色,他在听军报时就撑起身子坐起来,如今更是一手紧紧攥着盖在身上的薄被,攥出狰狞的纹路。

    他平常灵动的眼里就像空了一般,不用说紧张与惊惶,如今连绝望都找不到了,毫无反应像个没有知觉的偶人,吓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嬴渡。

    “小光?”嬴渡试着出声叫醒他。

    晋光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眼神也没有焦点,像被抽去了灵魂。嬴渡怕出什么事,轻轻扶上他的肩头,却正在接触到的一瞬间只感到手下的身子一阵剧烈地痉挛,旋即一口鲜红的血浸shi了薄被。

    “小光!”这一下把嬴渡吓得不轻,晋光突然吐出一口血后就失去了知觉,软软地倒在嬴渡怀里,嬴渡心里一沉,不敢剧烈地摇晃他,看着他昏迷中痛苦皱起的眉却无能为力,“小光?小光!……医者!叫医者来!”

    早以为自己没有感情的嬴渡第一次感受到了即将失去的恐惧,见惯战场上的血流漂杵,却唯独惧怕这薄被山晕染的血迹。嬴渡紧紧抱着怀里的人,惊觉有什么东西真要将他铁一般的心熔化了。

    第30章 对长明漫叙诚蚀骨,缠病榻陈情已销魂

    春日的锦河流水潺潺,有如少女萌动的春心。河边浅草如绵,随处点缀的花苞正是新覆上的薄锦,慵懒的轻风拂过,带起的不知是轻柔花瓣,还是翩翩蝴蝶。

    在那散发着芬芳的春光中,芈风在起舞。

    蝶影掩不过倩影,蝴蝶只是她的陪衬,在蝶丛与花丛中的敛袖一笑,勾魂蚀骨。

    ——那是他们的小公主啊!

    嫣然的笑融进了长明灯,美得如梦的少女真的入了梦中,芈风静静地躺在花丛中,再也无法醒来。

    芈狐颓然坐在长明灯旁,背靠着缀满鲜花的灵柩,不敢回头去看。

    没有人敢来打扰他,大臣们都站在堂外,景央和芈富静默地侍立一旁,芈狐安静得可怕,没有流泪,从回来后一句话也没有说。

    子夜的一缕清风徐然飘入,长明灯细火轻颤,芈狐低垂许久的眼睫也随之轻轻颤动,扭头转向长明灯,就像平常看见妹妹时那般忽然一笑。

    “君上?”景央与芈富面面相觑,担忧地出声叫他。

    芈狐却抬手制止,转过身子向着长明灯而坐,弓起双手轻轻护住那朵小小的火焰,像陷入痴迷般冲着那跃动的火焰呢喃:“芈风,你回来了啊?”

    一句话戳得连景央也心痛,抿着唇别过头去,不敢再看芈狐嘴边噙上的笑。

    空荡荡的大堂中,只剩了芈狐轻轻的声音,那天鹅绒一般的嗓音带上了些沙哑,却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我们兄妹,好久都没有这样促膝长谈过了。哥哥也想跟你单独说一说话,却都没有找到这样的时机,也是年轻人觉得时间还长,总会有单独聊一聊的时机。”芈狐的笑越发苦涩,长明灯映出眼里的晶莹,“这几年忙着打理公国的事,连生辰也没好好给你过,一心想着以后还有机会的。妹妹有了心上人,哥哥要为妹妹的婚事尽心也是应该的,就想着,等妹妹嫁人前夕,一定要好好叙叙旧。”

    尾音埋在哽咽中,芈狐深吸一口气缓下越发激动的情绪,继续强作镇静地说:“我想着,妹妹一定要嫁给晋光,也一定不要去晋国,晋国人生地不熟有什么好的?就留在楚国,我们兄妹偶尔也能见上一见。这想法以前也跟妹妹说过的吧?妹妹你总是笑哥哥太霸道,说光公子在哪里你就跟去哪里,就算你要去晋国,哥哥还是那句话,晋光他要是敢欺负你,哥哥跟他没完!当我知道是他让你受这样的情伤,再一次见到时,连朋友情谊都抛到脑后,真恨不得要杀人。哥哥不奢求你为哥哥的一时冲动原谅哥哥,哥哥只希望你能理解……从小都是别人让着我,而我只知道要让着妹妹,尽管妹妹从小就懂事,也不需要我谦让什么,但有一条信念是从没变过的,我想要做一个好哥哥,却终于,彻底失败。”

    夜风越发凉了,和着芈狐的絮絮叨叨,堂外忽然淅淅沥沥,从晒透好几日的天空上下起雨来,打在房檐上声音越发通透,跃动的灯火灼得芈狐掌心发热,慢慢放下手,他握紧了手中的温热。

    “芈风,夏天就要过去了。”芈狐面向下着雨的门外艰难地站起来,挺直了腰背迎风而立,“我不知道恒久的孤独会是什么样,但无论是你还是我,都只能煎熬。等下次再见时,你将青春永驻,而我们这些人,注定风华凄凄。”

    他稳稳地站在大堂中,宽阔的厅堂与渺小的身影,白布飞扬其间,凝成一幅苍凉的图卷。

    “君上。”景央不能不再度出声提醒了,“秦国的徐将军还等着君上召见,齐军刚到,齐公那边,也需要君上给个答复啊!”

    闭上眼握紧拳头,只要没有死去,日子就还得过下去,那不是简单地熬时间,而是无时无刻都在应对挑战。芈狐长叹一声,疲惫地吩咐:“请徐将军稍歇,明日一早寡人会升殿论赏。至于仲约那边,就由你拟个公函答复吧。”

    这事却不是景央能决定得了的,于是追问道:“函上要怎么说呢?”

    “就说,翼州军既已全部歼灭,贼首伏诛,这件事寡人也不愿再追查下去了。这次反叛的虽是他的父亲,但上一辈的罪孽不应当让后辈来背负,寡人并不会因此记恨于他。况且他已派兵来援,这表明了他反对叛乱的态度,寡人很明白并深感于此。楚国感谢齐国的援助,并期日后继续修好。”芈狐不带一丝感情地说着,渐渐透出接受蜕变后成为一个英明君主的本色。

    思忖着该用怎样的语气作复,景央应了下来:“是。”

    “等等!”刚走到门口的景央又被拦了下来,回头看看脸色y沉的芈狐,仍在疑惑中,芈狐已经抬步走出了大殿,“寡人亲自去回。”

    秦国台城的上空已惊雷滚滚,暴虐地席卷天地,这是盛夏最后的威力。

    灯火通明的寝殿中,嬴渡用了力把奋力挣扎着的晋光按在榻上,满头大汗地吼道:“小光!你冷静一点!”

    “不……不……你让我去楚国,我要去楚国!”晋光嘴唇泛白,却不知哪来的这么大力气,推开嬴渡就要下榻去,“我要去见芈风,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小光!回来!”嬴渡被推了个趔趄,晋光脚步虚浮没走两步就往下摔,嬴渡忙眼疾手快地冲上去把他拦腰抱了个正着,稳住他摇摇晃晃的身子,继续劝道,“你现在这个样子,走出这个屋子都难,还怎么去楚国!”

    他的泪胡乱地掉在嬴渡的手上,晋光死命地摇着头想要再挣脱:“我一定要去,就算是最后一面,我也一定要去见她!我一定要去……”

    “兵荒马乱的,我不准你去!”这回嬴渡没有再给他挣脱的机会,大声吼了这么一句把晋光吼得一懵,才又心疼地沉声道,“小光,你听话……”

    “求求你……”没有力气也便软了下来,晋光哭着请求,卑微的声音轻轻颤抖,“让我去吧,求求你……我不能让她一个人……求求你……”

    他的眼泪已让嬴渡心软,这破碎的请求声更让人抓狂,嬴渡一狠心还是把他抱回榻上去,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柔声劝慰:“逝者已矣,你既然爱她,就该保重自己,连着她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究竟还要在生死线上徘徊多久?你现在需要静养,听话好吗?”

    “芈风……是我对不起她……”窝在嬴渡的怀里,晋光抽噎着,“我应该带她走的,我要是带她走,她也不会遭遇这样的不测……她明明那么想要我带她走,我为什么没有答应她……我都做了些什么……都是我的错……”

    他的声音越发幽微,到最后就筋疲力尽地昏睡了过去,嬴渡愣愣地抱着他没再说话,只是心里五味杂陈。

    殿门被推开,刚才被赶到殿外的医者们站在门口远望里面脸色不太好的君上和终于安静下来的公子光,犹豫着还没开口问需不需要进来,只见嬴渡大手一挥,全都得了赦似的又关回殿门退了出去。

    晋光急火攻心吐了血,这不仅让君上紧张,秦国宫中上下也跟着紧张起来,君上的脸色一直不好看,医者不敢怠慢,小心诊治,刚刚终于苏醒。正在大家以为都能缓一口气时,晋光却突然发起狂来,像头小猛兽一样执意要去楚国,大家不敢拦怕伤着他,还好嬴渡去拦时让闲杂人等都下去了。也有人扒着窗看里面非同寻常的画面,一向霸道的君上居然也有这么温柔的一面,公子光没有被伤到,却处处都像要伤着他们的君上。

    嬴渡在对待晋光的事情上表现出极大的耐心,这是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一场动乱终于结束,嬴渡紧紧抱着怀里不省人事的他坐在榻上,心疼地埋进他凌乱的发间,他的呼吸也是凌乱的,并没有随着昏睡而平稳下来,而是像在梦里与谁搏斗。嬴渡知道,芈风不是权位的代表,无论是哪方势力都不会把她列入必杀的名单里,她的冤死,多半是为救哥哥。芈风的死是个错误,嬴渡对晋光的理解也是个错误,他低估了这位妹妹的魄力,也同样低估了晋光对她的爱。

    这爱藏得这样深,在提起时也只隐晦地说是“故人”,嬴渡没有放在心上,如今却像是一把突然出鞘的利剑一般直刺进他的心里来,躲不过就只能担当。晋光的心痛他看在眼里,对于此,他没法感同身受,因此也深感无力。

    “小光,你的心里到底装下了多少人?”嬴渡只能抱着昏睡过去的晋光这样小心翼翼地问,“我在你心中,又排到多少位去了呢?”

    当然没有人会回答他,晋光在睡梦中也很不安稳,不清不楚的梦呓被嬴渡听得明明白白。

    他皱着眉,一遍又一遍地喊:“芈风……芈风……”

    第31章 荣位权谋初平国乱,素琴拨罢无意断弦

    雨已下过三日了,听说是从西南方飘来的雨云在作祟。公都比京华凉得快,转过月末就是七月流火,烦人的夏日总算要过去了。

    今年齐国的收成不错,海运与盐铁生意更是大赚了一笔,这都是新君姜纯来这里第一个季度所做出的政绩。有了朝中一众大臣的鼎力支持,公位的交替没有引发国内动乱,对比乱成一团的楚国,无形中又给这位新任的贤明君主记上了一大功。

    乱军的首领是楚国的芈华相国,那可是君上的父亲,姜纯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绝大的冷静与对于齐国的归属感,不仅命相国田蒙亲自领兵去救京华,还开放蹇州和巽州两个地方接纳从楚国奔逃出来的难民。他的举措无疑与叛乱的父亲划清了界限,明确的态度堵了悠悠众口,没人敢拿这件事大做文章。

    只有田蒙知道,之所以派他领兵,归根结底还是由于姜纯根本就不相信父亲会叛乱。军队是派出去了,但给他最重要的任务是——联系上芈华,尽量用谈判的方式解决争端。

    然而田蒙终究去晚了一步,陷于妹妹被杀的极端悲痛之中的芈狐,已经下令将翼州军全部屠杀。比齐军早到的秦军参与了这一行动,并在其后受到芈狐的礼遇,领头的徐将军被授予了楚国的勋章与翼侯的虚衔,秦人可谓是满载而归。

    齐军来晚了,未经一战正好赶上了楚公登基大典。田蒙站在使臣的最前列,仰望芈狐一步步登上那高高的位置,群臣下拜,回身一声“寡人”,称得无比孤独。

    芈狐向齐国的援助同样表示了感谢,并托田蒙带回了给姜纯的亲笔信,他看上去行事沉稳了许多,比田蒙上次出使时所见,已不再有少年人一般的冲动。总算是安稳地完成了出使任务,田蒙带着信冒雨直接进了宫见姜纯。

    姜纯拿着信看了又看,似乎有些失望。

    “这次给齐国的让利没有给秦国的多,也是因为路途实在遥远,我们没能直接参与战斗。”田蒙观察君上的神色后解释道,“秦军参与了京华保卫战并有伤亡,所以楚公给了优厚的谢礼。”

    姜纯却摇摇头放下信,表明他失望的并不是这个:“我还是不相信父亲会突然造反,明明不久前的小满盟会上我还见过他。”

    理解君上的想法,再怎么说父子之情也是难以消解的,田蒙劝慰道:“天尚有不测风云,君上与芈华相国分开日久,彼此心思难以相通,有此意外也不必多想。”

    姜纯却是抬手止住旁观者的劝慰,思忖一阵,问道:“翼州军就一个也没留下来吗?”

    “没有。”田蒙肯定地回答,“楚公的命令没人敢违抗,我们赶到的时候,整个京华宛如血洗过一般,连锦河几乎都要被尸体填平了。”

    “路上呢?不是让你派斥候快马去找翼州军问个明白?”姜纯追问。

    “人是派出去了,但不是在路上遭遇不测,就是根本联系不上翼州军。”田蒙回忆道,“臣下只好揣测要么是翼州军执迷不悟斩杀来使,要么是他们行军速度太快,斥候去扑了个空。”

    “不应该啊,翼州军陈兵锦河边却没有立刻渡河,如果只是赶时间的话,犯不着到城下了还犹豫。”姜纯又思忖一阵,皱着眉问:“那有没有第三种可能,斥候是被别的势力杀掉了,或者在路上被干扰以致找不到翼州军呢?”

    “这……”田蒙倒是从没这么想过,也觉得这根本不可能,“我们走的可是齐楚两国连接的大路,百姓生活富足,连土匪都少有,又是楚国腹地,一向连跑没人护卫的商队都没有问题,哪来的这第三家势力呢?”

    这么一分析,姜纯就越发觉得事情不对了,问道:“田蒙你想,叛乱过后,谁得到的利益最多?”

    “利益?”田蒙想了想,道,“楚国被打破了一向的平衡,翼州军全军覆没,我们自然也没捞到什么好处——这么一看,是秦国?”

    “没错,秦军只是正好赶来参与了京华保卫战,便得到了楚国的授勋以及名义上翼侯的封爵,你不觉得,这很值得怀疑吗?”

    “可是……”话是没错,田蒙想不通,“可是秦军是楚公亲自派人去请来解围的啊,他们是来帮忙的,怎么会……”

    “帮忙不过是一个借口,你再想想,从秦国公城到京华,与从这里到京华,其实是差不多的路程,我们尚且没有及时赶到,秦军怎么就赶到了呢?”

    “那是因为徐将军正好屯兵在金仪关,金仪关离京华,只有一天的路程。”

    “你看,我们是第二次说‘正好’了。”姜纯似乎理出了头绪,继续深思下去,“这么看来,你有没有觉得,徐飞是故意屯兵在金仪关,就像早就料到了父亲会造反,楚国会内乱,单等着楚人去请他?”

    田蒙一惊,静下心来一想,又反驳道:“不对,金仪关一直都是要塞,秦军常年都有兵屯在那里,徐将军也已经被调过去一个多月了,不像是为了布局才去的。况且听说芈富去请援的时候,徐将军还拒绝了,直到向秦公请来发兵令才匆匆赶往京华解围。一切都合情合理又合法,这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

    “你这么说倒也没错,可我总觉得事情不简单。小满盟会上一直是晋国在挑起争端,可明显吃了大亏,最后栽在突然出现的嬴渡手上,那么这个盟会到底是如何谋划着举办的呢?秦国佯称包围了晋新京,却转而向金仪关屯起了兵,徐飞刚去那里没多久,楚国就乱了起来。再往前说,楚公还是世子的时候,翼州一直是归我管,碰巧这时候齐先公就薨逝了,点名要我来接班,翼州一脱手,就开始变乱。这些事,我总觉得都不是意外,冥冥之中似乎都跟秦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秦国这些年逐渐做大不是没有原因的,如今翼州军死无对证,这可真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尽管缺少证据,但从结果看来,姜纯仍不肯放弃怀疑,“再观望一阵子吧,让田佑守好青木关,我有预感近期晋国会出什么事。如果这些事真是秦国在背后谋划的,那么元气大伤的楚国已经不会对秦国产生什么太大的影响,所谓‘远交近攻’,秦国即便有什么行动,也不会直冲着我们来,下一步他们就该从金仪关腾出兵来往北挪了。子明兄在嬴渡的手上,他不会浪费这个筹码,这可是个向赵绪开战的好机会啊!”

    姜纯有这样的考虑,被他怀疑的嬴渡却正头疼于越来越多的奏报。有被他命令去调查晋光在楚国时行事的奏报,有从北边铜牢关发来关于晋国情况的奏报,也有从金仪关发来的进一步请命的奏报。

    嬴渡不仅没有让徐飞回来,更没有动金仪关的一兵一卒,整个秦国风平浪静,感受不到一丝将要开战的狼烟味。

    处理完一天的公务,嬴渡就往寝殿去。连续十几天过去,天气凉了下来,晋光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了,他不再昏睡,偶尔也下榻去走一走,寝殿后面有一个小花园,这倒是个散心的好去处。

    雨已经停下两天了,今夜一轮皓月当空,嬴渡到寝殿扑了个空,隔着碧纱窗隐隐瞥见后面花园中小小的身影,月下的少年,紧紧抱着那张花缎裹着的琴,若有所思。

    嬴渡绕出殿来,沿着小径去寻他的身影,穿花度柳,一手攀过已不再热闹的枝头,听见晋光轻抚琴弦,临月而歌。

    皓月明兮夜未央

    念故人兮不敢忘

    弹素琴兮诉心伤

    这是他在告别京华时所唱的三句,那时的他不会知道,这一去竟是永别,琴瑟再不能和鸣。再弹起这把琴时,竟已成了对故人的吊唁。

    “小光。”嬴渡站在他身后,轻声唤他。

    “嬴渡,我不想挑起战争了。”晋光的手停在琴上,没有回头看他,像是对着月亮幽幽地说,“楚国的内乱已经逼死了不少人,我不想再看见同样的悲剧在晋国上演。”

    乍一听见这话,嬴渡十分惊讶:“可这不是你坚持活下来的信念吗?你肯就这样放弃?”

    “不是放弃。”晋光摇摇头,轻声道,“是芈风的死让我突然明白了一些道理。不可能永生的人们不过是要求可以好好生活,这世上原没有那么高深的道义,这便是最根本的道义。若是因为我的事,让任何一国与晋国开战,这都是我的罪孽。”

    嬴渡抿了抿唇,又道:“可你就要这样承认赵绪的篡位了吗?”

    晋光继续摇头,道:“所以我们要谈判,最好的方式,就是以谈判来解决这一问题。坐下来谈,兄长这个天子是既成的事实,赵绪这个君上做得好,我们也该承认他,不要兵戎相向,只要他肯承认自己的过错并且接受天子的封公,下罪己诏坦白自己的罪过,以往的一切,就都一笔勾销吧。”

    他说得累极了,嬴渡知道他实在不愿再看见战争,于是顺从地应下来:“你想明白了就去做吧,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会支持你的。”

    晋光沉吟许久,忽然又出声叫他:“嬴渡。”

    “嗯?”

    “谢谢你。”

    这总是不听话的人还是第一次这么郑重地感谢他,嬴渡一愣,晋光搁在琴上的手就又拨弄了起来,只听得他继续唱道:

    烟与尘兮恨仓皇

    琴与瑟兮两难长

    来不及唱完,琴弦突然崩断了。

    晋光愣愣地盯着断掉的琴弦,徐徐叹道:“果然是回不去了啊……”

    第32章 多疑难解不信侯马,寡义相逼强赴鸿门

    “和谈?”赵绪拿着魏帆呈上来的信函,十分意外。

    “是的。”魏帆对此也是毫无准备,从王城回来后赵绪亲自监军积极备战,没想到上下一起紧张地等到现在,却等来一封和谈书,“条件不知为何还很优厚,称只要君上肯承认自己的过错并且接受天子的封公,下罪己诏坦白自己的罪过,以往的一切,就都既往不咎。”

    “罪过?寡人有什么罪过?”听他的意思说这条件还挺优厚,赵绪一下子生了气,“扬甫,你信这个和谈吗?”

    魏帆一愣,赵绪的语气已经表明态度,他只好垂首不语。

    见他垂首已是明白,赵绪才稍稍消了气,语重心长地道:“兵者诡道,嬴渡上次给我们送来齐公的信,就已经表明他的立场了。你想想楚国内乱刚过,那时我们可是屯兵冰凌关,就等着秦国去cha手,好背后捅一刀呢,谁能想到嬴渡的防守如此严密,每天差使臣去督促铜牢关,让我们没有漏子可钻。如今楚国乱平,秦国从中捞到了不少好处,他也正可把屯在金仪关的兵撤出来北上。在同时应对两国的风险中按兵不动,风险既除,却赶在这时候送一封和谈书来,和谈地可是在铜牢关啊,你自己说,这究竟是不是鸿门宴?”

    这么说倒也没错,和谈书来得没来由,不得不令人生疑,不过听说嬴渡对晋光是发自肺腑的宠,这是晋光的主意也说不定。可就算是这样也有疑问,一心复国的晋光按理更该恨赵绪了,又怎么会放任走和谈这条路呢?毕竟是两国交兵,还是谨慎为上,魏帆没有再表达他的疑虑,而是直接问道:“那么君上去不去呢?”

    “去,当然要去,人家盛情相邀,我们不去,多不给面子。”赵绪冷笑一声,“不过不是寡人去,寡人会找个有诚意的代表代寡人去。”

    究竟不知道他在打什么如意算盘,魏帆低头拱手表起了忠心:“君上若有用得着臣的地方,臣一定……”

    “不用你去。”赵绪打断他的话,远远望见魏帆身后徐徐走进大殿中来的女人,于是朝魏帆笑道,“魏将军就先下去吧,这些天还劳烦你在冰凌关镇着。”

    又把他打发去冰凌关,可见赵绪对这和谈又是不信又是上心,魏帆噤声行礼,默默退出大殿,在门口正遇见没带侍女便过来了的知绀,有些意外,也还是礼貌地喊了声:“夫人。”

    知绀点头回礼,看魏帆走远了,才进了殿来,一迈步,赵绪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仰望眼前似乎在离她越来越远的丈夫,知绀一时无言。

    他们之间的气氛在上次她伤到他时就已悄悄改变了,尽管赵绪没有追究这件事,她也曾去看过他养伤,却在到门口时突然没了勇气,只吩咐侍臣小心伺候,自己终究难以面对。

    赵绪忙,从小满盟会后就更忙了,楚国内乱时他几乎住在冰凌关,紧张于秦国可能的突然发难,这才刚刚回来,又急匆匆地召魏帆议政。赵绪很少有事情会瞒着知绀,连国事也不担心后宫cha手,尤其关于晋光的事,赵绪知道知绀关心,有意无意总是让她知晓第一手资料。这让知绀感到委屈,她的确关心晋光这个故人,也不愿见丈夫与他兵戎相见,却实在不是赵绪所想的那样。

    “晋光没有死。”见知绀不语,赵绪先说了这么一句。

    “我知道。”一句话又让心沉了下去,知绀试着解释,“我一向不希望他死,但我也不希望……”

    “晋光没有死!”赵绪忽然高声打断她的话,知绀猛然看定他,他的眼里慢是矛盾的情绪,掩盖着深深的疲惫,“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你的位置坐不稳了。即便他没有什么想法,也会有不安分的人利用他。”知绀在这气氛诡异的宫中待了这么半年,看也看明白了。

    “没错。”她是个聪慧的女子,赵绪对此深信不疑,“我并不担心我的位置,我只担心,付出那么多的代价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晋国,又要像楚国一样被搅得浑浊不堪。”

    尽管丈夫很少有事情瞒着她,但知绀有这样的预知,他瞒着她的那么一小部分,一定是举足轻重的大事。她并不贪恋权位,也知道丈夫更不是这样的人,他独扛起这晋国江山半年,整个人瘦下去一圈,她如今只余心疼,既然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见他,也便终于鼓起勇气地去触碰他有力的手臂。

    知绀握住他的手肘,这再正常不过的碰触引得二人微微失神,赵绪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的手轻握住,听她继续问:“那么君上对和谈,抱有怎样的打算呢?”

    “让荀惠去。”

    赵绪的目光定在知绀身上,引来她抬头的疑虑:“子仁?”

    “没错。荀惠与晋光从小就好,这不需我赘言。这和谈既是鸿门宴,我去难保全身而退,但荀惠可以。我让荀惠去,表明我和谈的决心,不会引人怀疑,而如果和谈失败,晋光也断不会对荀惠下手。”赵绪淡然说着,“不过,荀惠对我的忠心值得怀疑,他要是去了铜牢关就跟着晋光跑了,这对晋国可是个极大的损失啊!”

    知绀似乎预感到有些不妙,试探着问道:“那君上有什么办法吗?”

    赵绪嘴角一挑,道:“当然有了,只要把韩璐和荀耀严密看管在复州,不怕荀惠不回来。”

    “让韩璐和耀儿做人质,只怕君上不只是要子仁赢得这场和谈吧!”知绀惊呼,想抽手出来,却被赵绪牢牢握住,她挣扎着,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越来越陌生,“君上,我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你一再利用子仁还不够,真想要逼死他吗?”

    “我本无此意,谁叫他有二心!”赵绪死死拽着她不放,笑意一退就变了脸色,周身萦绕着诡谲的戾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向她宣布,“知绀,我不愿意伤害你,你说你已经绝了对晋光的念想,我也信了。但这由不得我,晋光必须死,我既然去做了这样的事,就注定我们不共戴天了!”

    “那子仁呢?子仁又做错了什么?你会逼死他的!”知绀用尽了力气,ji,ng疲力竭地终于挣脱了赵绪。

    “子仁?”赵绪往后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冷笑一声后神情变得狠厉,“子仁,他可以不用死的。我要达到的目的只有一个,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值得!”

    出使令是直接宣往复州的,彼时荀惠正在书房弹琴,对着一张新斫的剑琴,凭着记忆摸出时光深处的曲调。

    他记得当年晋光就最喜欢剑琴了。晋光本对琴没什么执念,从京华学宫回来后就收藏起了剑式琴,只说是爱那剑胆琴心的气质,再深问,脸上却每每有言不尽的红晕。荀惠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通过琴声来念故人,弹琴原是贵族的必修,他本不喜被这些必修束缚的。

    小满盟会上晋光的奇迹出现传遍了天下,也自然传到了复州来,当着赵绪派来信差的面,荀惠只能强压惊喜。只有韩璐在深夜看见荀惠关起门来恭恭敬敬地给天地焚了香,一向不信天不信命的丈夫,此刻虔诚下拜,口中念念有词,尽是“苍天垂怜”。

    荀惠自然不会傻到以为赵绪真就放任他在复州好好过活,只是没想到命令来得这样早,而且任务是与秦国和谈。抬头看宣令官已是生面孔,看来搁置许久的调换要人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知道这事多半又藏着什么y谋,对面名义上是秦国,其实是晋光,荀惠迟迟不愿接命,推托道:“臣是外放之人,不堪任事。”

    “相国何出此言?相国虽远赴于此,朝中相位犹在,一刻也未曾奉送出去,君上都好好替相国保留着呢。”

    这个理由失败,荀惠立刻用下一条理由继续推:“臣感于君上之恩,然则臣与晋光关系匪浅人尽皆知,此番和谈理应避嫌,还望君上深思。”

    “关系匪浅不过是陈年往事,如今各自居于两营,自当各为其主。君上明言,谁敢怀疑相国,将亲杀之。”

    看来这是非逼着他去了,荀惠被堵了两回,知道事不过三,也不敢再推,只好低头领命,还没想好要怎么参与这棘手的和谈,只听那宣令官高声传令道:“君上有令,要臣在和谈期间代相国总领复州诸务,请相国奉命启程,勿要挂念家中。”

    “这……”荀惠听得惊惶,只见宣令官大手一挥,立刻上来一队士兵隔离开他与妻儿,韩璐犹未回过神,荀耀已经被这阵仗吓得哭了起来,士兵们不管不顾立时将他二人堵回屋中,大门一关,荀惠气得一把拽住宣令官,质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宣令官却不慌不忙,回道:“是君上的意思,臣不过奉命办事。君上自有一封信给相国,请相国过目。”

    说着便递给他一封信,荀惠忙拆开来看,只见里面寥寥几段话:

    相国钧鉴:

    寡人遣司寇聂夏宣令,恐有舛误,特致此函。

    相国此番和谈为虚,除患是实,相国切勿与秦人磨文辞功夫,择时除晋光者为上。切记,切记!

    相国妻儿,寡人自命聂夏好生照料,勿要挂念。

    信纸轻飘飘地滑落到地上,聂夏看看神情呆滞的荀惠,俯身将信捡起。

    荀惠则如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颓然栽倒在地上。

    第33章 沐秋霞铜牢牢旧事,点寒灯残照照私情

    荀惠不可抗拒地踏上了去秦国的路。

    在此前他还没有到过秦国,尽管这次只是到边境的铜牢关,陌生而新奇的旅程理应振奋人心,然而荀惠一路都看起来不怎么雀跃,一面担忧着和谈,一面担忧着几乎被软禁在复州的妻儿,还要抽出心思来应对赵绪给他配的这么一个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的随行队伍。

    出冰凌关时又见到了看起来越发风光的魏帆,从来都会投来礼貌目光的魏帆此刻不知在忙什么而忽略了他这个名义上的相国。以往从冰凌关出去就得翻越夬柳山,而近段时间刚刚打通往铜牢关去的路,那是赵绪亲自监修的,路还不是很实,荀惠一行是第一支踏上这条路的队伍。

    初秋的阳光打在山尖,渐渐的,太阳也快没夏日那样足以威胁人了,何况是夕阳余晖。荀惠登轼而望,手搭凉棚,已经能望见铜牢关的影子。

    那个期盼了好久的人,终于能再见了!

    荀惠想不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见面,心里七上八下。他还想不好一个最好的办法去应对这两难的境地,此时没有积极地去想,也是怕一见到晋光,就会推翻所有的计划。

    毕竟,是他一直以来都倾慕有加的人。

    晋光的情况难得见好,在得知晋国将要派荀惠来代表和谈时,嬴渡尚在狐疑,晋光却高兴极了。信上说好的酉时到,他未时就早早地到了这铜牢关上来等候,嬴渡不得不追着他来,由他性子,也感于他终于肯展颜了。

    “吃多少服药也不见好,一听说荀惠要来,就高兴成这样,倒像痊愈了似的。”嬴渡站在他身边,说话有些吃味。

    晋光却是颔首一笑,道:“久别逢故友,可谓是人生乐事。此番赵绪肯派子仁来,亦可见大乱就快结束了。于公于私,两件好事,怎不叫人高兴呢?”

    “可是……”嬴渡尚想说什么,却见远远瞥见晋国队伍的晋光兴奋地奔下了关楼去,伸手一捞没有抓住他飞舞的衣袖,嬴渡愣了愣才拔腿往前追,“喂——”

    晋光跑得这样快,简直是翼如也,站到关楼下却又像挪不动步子一般,激动仅见于他加速起伏的胸脯。荀惠已经望见他的身影,不待马车停稳便跳了下来,飞奔过去将他紧紧地拥入怀中。

    嬴渡刚刚下得关楼来,看着眼前的一幕,只好瘪了瘪嘴。

    怀里的人更加轻盈了,荀惠的手抚过他瘦骨嶙峋的背,在晋国紧张地等待他消息的日子又重新浮现在眼前——那都是多么愚蠢的怀疑啊!他该相信他的光公子不会这样轻易蒙冤而死,即便在赴京华找寻无功后,他就已经坠入了绝望的深渊。

    “我们这一见,可真是横跨生死,恍如隔世!”荀惠哽咽着出声,这条重逢之路,真的太难了。

    “以后不会了,这一见后就不会再有无谓的担忧,我们都会好好的!”晋光从他的怀里退出来,双手搭上荀惠的肩,诚恳地说着。

    这一见,真能达成这样的结果吗?荀惠不敢答应,他知道危机只会一个强似一个,若不是彻底的翻天覆地,就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安宁。然而他依然点点头让晋光安心,赢来对方郑重的拍肩,道了一声:“好兄弟!”

    “喂,我说,你们都忘记秦国的主人在这里了吗?”嬴渡看不下去了,出声提醒。

    晋光回头,只见嬴渡圆圆的脸鼓了起来,憨憨地生着气,惹得他浅浅莞尔,忙拉了荀惠过来,笑道:“子仁,忘给你介绍了,这位就是在外面臭名昭著的秦公嬴渡。”

    “喂……”什么叫“臭名昭著”啦!嬴渡不满地瞥一眼晋光,而荀惠却明明白白发现连那不满的眼神里也是盛满爱意的。

    敢在嬴渡面前如此大胆,大概也只有传言中极受宠爱的公子光敢这么做,荀惠压住心下泛起的酸意,恭敬问候:“外臣荀惠见过秦公。”

    “嗯。”又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嬴渡接见过不少使臣,却唯独对荀惠如此趾高气扬。

    荀惠不免有些尴尬,晋光知道嬴渡偶尔是会这么闹别扭,于是也见怪不惊,反而向嬴渡请求道:“君上,子仁好不容易过来,既然明天才是正式的谈判,那今晚我要与他挑灯叙旧,君上没有异议吧?”

    异议?异议大着呢!嬴渡瞪大了眼盯着晋光,对方却视若无睹似的丝毫不变那请求的小眼神,嬴渡简直要气炸了,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对他发火,绷了半天才勉强扯出一抹笑来,柔声道:“恐怕是不行呢,医者说你的身子不能掉以轻心,晚上还是早些睡的好。”

    “子仁好不容易来,就让我破例这一晚嘛……”晋光不依不饶,语气越发抑扬成撩人心弦的节奏,“君上~~~”

    “行了行了行了!”他居然撒娇,这娇嗔的语气让刚才还意志坚定的嬴渡举双手投降,他还是第一次向自己撒娇,居然是为了荀惠的事,嬴渡心里不爽却不能拒绝,眼瞅着也不能扫了这小家伙的兴,只得强忍心痛地应下来,转而用要吃人的眼神锁定荀惠,“荀相国,请您务必看管好贵国的这位公子,切不可再让他犯病了啊!”

    这算是请求吗?荀惠被那吃人的眼神吓了一跳,还没唯唯诺诺几声,就已经被晋光拽走了。

    嬴渡望着他俩打打闹闹离开的背影,回味了一下刚才晋光拽荀惠时投过来小恶魔似的诡谲的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谁知道这家伙这么喜欢荀惠,荀惠一来就把自己给撂到一边了,铜牢关的风呼呼地吹着,吹得嬴渡里里外外一阵凌乱。

    冷眼旁观了这许久的嬴礼实在没有忍住,一声“噗嗤”格外清脆。

    烦躁地扭过头去,嬴礼忙捂住嘴,嬴渡却没有放过他,悻悻地问:“你笑什么?”

    “没……没什么……”憋笑失败,嬴礼一边笑着一边摆手解释。

    一把捏住他摆动着的手腕,嬴渡皱起了眉:“还说没什么,都笑成这样了!”

    被拽住一点也没有威胁到他,嬴礼笑得更厉害了,冲着嬴渡那张气呼呼的脸上气不接下气地坦白道:“您……您脸都气绿了哈哈哈哈……”

    “喂!”嬴渡一把将他扔出去,嬴礼踉跄着站稳,看嬴渡的脸越来越绿,笑得弯下了身去。

    嬴渡一阵尴尬又羞耻,风一样地扑上去就把嬴礼按倒在地,把对荀惠的酸气全都发泄到撞上墙来的嬴礼身上,去揉他跟自己一样鼓鼓的脸:“不准笑!你还笑啊!……”

    相对于外面的哲♂学现场,让嬴渡来火的屋里其实温柔了许多。亲自端了灯过来,对坐在窗下,晋光问道:“家里都还好吧?”

    忽然问起家里来,无意间竟戳中荀惠的心事,伸手端过那盏灯,将它稳稳地放在几案上,荀惠尽量平静地答道:“都好。”

    他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劲,晋光抬头看看他,灯晕模糊了一些东西,似乎又不能看出哪里不对,于是笑了笑,道:“算起来耀儿也该五岁了,这些年你忙,韩璐总是一个人带着孩子,我还在晋国的时候,我这个干爹去看耀儿的次数都比你这个亲爸爸多,你也该两方都兼顾着些,别忙得总不回家。”

    “前段时间倒是闲下来了,在复州陪他们母子呢。”荀惠解释道。

    “复州?”这倒令晋光生疑,“你的相国身份不是没变吗?怎么去了复州?”

    “是赵绪说相国都有封侯之爵,就把我封到复州去了。”别的也不想再说出来让人担心,荀惠顿了顿,抬眼看着晋光道,“复州若不是鼎州附属,倒是个好去处。我认定了你才是复侯,这个爵位,我只是替你做一做。”

    “复侯这个爵位,不要也罢。”晋光却是忽然变了脸,漠然这么说了一句。

    这倒令荀惠懊悔提起这些事,想要破除尴尬,又重提道:“耀儿跟我说了好几次想干爹,这次来得匆忙,没把他带来。和谈要是成了,你能回到晋国去,也能见一见耀儿啊。”

    “我也想耀儿啊,可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当亲儿子待的呢!”提起耀儿,晋光才又笑了起来。

    他的笑也在同样的灯晕中,渐渐变为如梦中一般的迷幻,荀惠看得痴了,就这么愣愣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在这乱世中有什么不测,请你一定要照看好韩璐和耀儿……”

    尚未说完就被晋光凑过来一把捂住了嘴,眼前的少年犹如当年一般美如白玉,只是紧紧皱着眉,责怪道:“不是说好都要好好的吗?连我这样都能苟活下来,你为什么说这样的丧气话?”

    荀惠只是痴迷地凝望他,默然不语,就像进入了一个梦中。

    晋光意识到不对劲,侧过头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荀惠否认了,慢慢伸手扒下晋光的手,向他绽放出一个释然的笑。

    “荀惠。”晋光却没有被那笑感染,而是认真地盯着他,颤抖的声音透出恐慌,“我已经失去芈风了,我不能再失去你!”

    荀惠只是看着他笑,一剪曳曳燃着的灯,没有回答。

    第34章 献干将健舞意公子,发兕甲冷锋误秦君

    秦晋两国的和谈是在第二天下午举行的,上午各自分头准备,一大早荀惠从晋光屋里离开,到这和谈之前,两人也没有见过面。

    荀惠的话不得不让人担忧,眼看着晋光又是愁上眉头,嬴渡悄悄揽住了他的肩:“怎么?一件大事将要和平解决了,反而不安?”

    “我总觉得子仁有些不对劲。”晋光抿了抿唇,停下没再提细节,挣开了嬴渡向会场走去,“希望一切平安吧。”

    什么时候连一切平安也成了奢望?嬴渡皱了皱眉,不说别的,在秦国的地盘上,他能保证晋光绝对的一切平安。

    午时已过,秦人已陆陆续续到会场落座,晋人下榻的屋子里却正是剑拔弩张,与荀惠同行的赞礼官紧紧握着剑,从荀惠进屋起就与他对峙起来。荀惠心下明白他逃不掉了,那哪里是赞礼官,分明就是派来监视他的将军,和谈队伍里全是带甲之士,冲天的杀气逼得他无路可退,昨晚要不是晋光执意要拉他过去,嬴渡又在那里镇着,他连最后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君上知道了您私见晋光,请您务必交代,你们之间都谈了些什么?”赞礼官面无表情,便衣的士兵们将小屋围得水泄不通。

    荀惠却不怕这架势,不卑不亢地解释:“感激君上的挂念,我们只是朋友之间叙旧,况且将军亲眼所见,是晋光拉着我过去的,并非我蓄意如此。”

    赞礼官不好再为难他,却也不得不说重话提醒:“我等皆是奉君上之命,为君上做大事,请相国务必放下私情,好好完成这项任务,韩璐夫人和公子耀,还等着相国回去呢。”

    荀惠认命地闭上眼,不用赞礼官说他也知道,他早已做好了这样的觉悟,如果说此前还有什么为难之处,在昨天见过晋光后这颗心反而归于平静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才睁开眼来,语气依然平静:“时间就要到了,可以去会场了吧?”

    赞礼官点了点头,侧身让满屋子的人让出一条道来,外面y云滚滚,荀惠把心一横,站起来走了出去。

    和谈在秦国的地盘上举行,照理礼节应随东道主,秦人万万没想到晋人会自己带了赞礼官来。嬴渡坐在上首,晋光坐其左第一位,一路目光随着去坐右边第一位的荀惠,荀惠却目不斜视,始终没有与他目光交汇。俄而落座,礼乐毕,晋国高大的赞礼官立在荀惠身后,给全场造成了极大的压力。

    嬴渡不满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只见那赞礼官慢悠悠地走了出来:“外臣代鄙国君上道秦公安!”

    他迈的这步子,分明是常年在军中才能练出来的,嬴渡看破了却没点破,一点头算是答礼,问道:“贵国自带了赞礼官,是与我秦国的待客之礼有所不合吗?”

    “秦公过虑了,是鄙国有礼奉与秦公。”赞礼官一笑,挥手让堂下人上来。

    那侍臣手中捧着一把剑,剑鞘上镶着宝石,看起来极为华贵。知道真正的好剑不会这样包装,嬴渡扫兴地倚了回去,一手撑着头看赞礼官一把将剑抽出,却只见寒光闪闪甚是骇人,摄得护在嬴渡身边的嬴礼握紧了腰间佩剑。这下嬴渡倒来了兴趣,支起了身子,伸手拦住嬴礼示意不用紧张,向那抱剑行礼的赞礼官笑道:“早闻晋国淬剑是第一,此番得见,果然不错。晋公既有此意,寡人便收下,剑是兵器,也是礼器,何况鞘已如此华贵,不用可惜,剑不出鞘,方为和平。”

    说着些场面上的话,嬴渡示意嬴礼去拿,赞礼官却立刻将剑收好,进言道:“鄙国君上让外臣带这把剑来,却不是如此轻率就送与秦公的,既是国礼,自当有仪式。”

    不知道他到底给不给,嬴渡有些不悦了:“怎么?还要寡人设坛祭剑?”

    “不必劳烦。秦公既知晋国铸剑是一流,那么剑术也当是一流,鄙国君上已ji,ng择鄙国剑士,在赠剑之前,要舞一段给秦公一赏。”赞礼官解释道。

    嬴渡这倒提起了兴趣,问:“哦?那么是赞礼官来舞剑吗?”

    “非也。”赞礼官一扭头,看向那边坐着的荀惠,“鄙国剑士,当推相国为第一。”

    荀惠抬眼看过来,正逢上晋光茫然的目光,两处迟疑,反是嬴渡抚掌笑道:“哦?那寡人今日有眼福,可见荀相国舞剑?”

    赞礼官郑重地将剑端了过来,荀惠咬牙接过,站起来捧着剑先向嬴渡施礼,又像晋光行礼,口中说着:“献丑了。”

    尽管他平常就是波澜不惊,但这语气中藏着的淡淡忧伤不禁令晋光担忧。会场里倒是热情高涨,容不得晋光细想,荀惠已经拿着那柄出了鞘的剑,站定在中央,摆出架势。

    一招突刺,剑气震得晋光打了个寒噤。

    赞礼官说得一点不错,荀惠是名满晋国的剑术高手,什么剑在他手中都显得绝不笨拙,舞起来光彩炫目。小时候他与荀惠同时学剑,因为他是公子,荀惠时常让着他些,两相对练时,不管过程是困难还是轻松,最终也总是他获胜。晋光原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以为是荀惠技不如人,直到后来荀惠得与晋悠练了一场,才从兄长那里知道,荀惠每每都是在让着他。后来晋光就留心起来了,他往右刺的时候,荀惠明明可以闪到左边,却故意迎上来格挡,这时候晋光就收剑恼怒道:“剑术对练是要发现彼此的问题,你如果不全力以赴,那就是害了我,以后要是上了战场,可没人能像你这么让着我。”荀惠似乎有些动容,从此也不再让着他,该怎样出招就怎样出招,尽管有时被他逼进得狼狈不堪,晋光却更高兴了,毫无保留的出招是对对手最大的坦诚。他喜欢看荀惠满身杀气举剑冲上来时的那种真诚,这让他明白,接下这一剑,不论成败,就都是有意义的。

    眼前的荀惠和记忆中的荀惠就这样重叠在了一起,他举剑冲了上来,剑锋直指着晋光,眼里却只有绝望,没有杀气。

    “小光小心!”嬴渡一惊,立刻站起来想要扑过来,却没有晋光动作快。

    晋光回手夺过身边士兵腰间的佩剑,一边闪开一边挡去荀惠的刺杀,荀惠的剑快且重,不比以往的晋光拨得十分吃力。好不容易站定,犹未反应过来,荀惠便立刻定住扑空的身子,转身继续向晋光扑来。晋光来不及想什么,举剑又想去挡他的剑锋,却不成想荀惠突然朝着他一笑,丢开剑就扑向了他的剑锋。晋光急抽手时已经来不及,愣愣地握着那把剑,眼看着它刺穿了荀惠的胸膛。

    从剑舞变成刺杀,全场皆惊,跟来的晋人纷纷解开衣袍露出里面藏着的甲胄,一个个全都冲着晋光而来,嬴渡来不及喊便扑了过去,一手拎着毫无知觉的晋光躲开,在晋人锋利的剑下擦破了小腿。这下伤了君上,大家都措手不及,嬴礼一边护着嬴渡一边指挥着卫士们去阻拦,须臾之间,秦军已经将这里围了一圈又一圈。

    “小光,你没事吧?”嬴渡半跪着捂住腿伤,急切地问。

    晋光却是面色如土,像是谁的话也听不见,跌跌撞撞爬到荀惠身边,颤抖着手将他扶起来,低声叫他的字,一遍又一遍:“子仁……子仁……”

    没有回答。

    荀惠紧闭着眼已经没有了呼吸,嘴角挑起的一抹笑犹存,像是对他最大的讽刺。

    荀惠的血就浸在他的手上,昭示着他就是那个凶手。

    “不……不……子仁……子仁!”晋光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眼泪涸在眼眶里,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里面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是他杀了子仁,是他亲手杀了子仁!

    如魔咒似的话令人发狂,晋光抱着荀惠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明白了撕心裂肺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

    子仁死了,昨晚还在点灯夜话的子仁死了,是被他亲手杀死的!

    他又害死了一个想要珍惜的人!

    子仁昨晚都跟他说了什么?要他好好照顾韩璐和耀儿?这是遗言吧?是遗言吧!他在做什么?他为什么没有劝一劝,为什么没有去查背后的隐情?

    他是个罪人!

    晋光一心为了道义效死,自己却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巨大的痛苦笼罩了他,晋光把头埋进荀惠的锁骨,身体剧烈的颤抖不是抽泣,而是痉挛。

    “小光……”嬴渡撑着伤腿上前去,俯下身鼓起勇气碰了碰那痉挛着的身体。

    被这么一碰,晋光忽然脱了力,软软地倒进了嬴渡的怀里。

    嬴渡忙伸手将他揽住,用了力气,腿上的血就无遮无挡地滴到了地上去。

    第35章 映寒光玄甲诛族类,迫新血单骑救遗孤

    秋夜的星星已不如夏夜的明亮了,晦暗的天空是被兵器的寒光映亮的,军队整齐列阵,只有为首的聂夏没有穿甲胄,一手端着从新京传来的帛书,一手按着未出鞘的剑,高大的身影站在复侯府门前,凛凛寒风,铁一般沉重。

    复侯惠在和盟上刺杀公子光,致使刺伤秦公,悖两国议和大事,乃抗命不遵,陷君不义,其谋既败,其身既殁,着令削职除爵,抄家灭族。

    府门洞开,久渴于鲜血的兵器无情地砍向手无寸铁的族人与奴仆,复侯与世无争换来的一府荣华,付于一炬。

    韩璐抱着吓坏了的荀耀藏在内堂屏风后,外堂火光闪闪杀声震天,眼看着火势就要蔓延到内堂来,薄薄的屏风无疑难以阻挡,今日他们母子,必将丧命于此。

    韩璐不知道丈夫是如何获罪的,她只觉出荀惠离开时神情的两难,只知道是要去完成一件涉外的棘手的任务。可荀惠毕竟是做相国的人,棘手的任务处理起来也算是轻车熟路了,即便是明显被软禁做了人质,韩璐也并不十分担忧。

    然而傍晚时分的的确确传来了荀惠在铜牢关被杀的噩耗,犹毫不知内情,立刻又传来了君上的命令,称荀惠是曲解君上之意刺杀晋光,却丧命于关内。使团成员已全数死在铜牢关,冰凌关门封锁,没有谁可以为这样的说法作证,听见聂夏在门外宣读君上的诏谕,韩璐把儿子越抱越紧。

    那是她的儿子,也是荀惠的儿子,是这个家唯一的血脉。

    无辜罹难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被清洗掉,眼里映着血色的聂夏拔剑出鞘,面无表情地直赴了内堂去。

    聂夏大步迈得沉稳,从后门策马而入的女人却比他更快。透过帷帽远远望见复侯府大火冲天时知绀就知道自己来晚了,杀红了眼的士兵们不会听君夫人的劝告,她驱马绕到后堂,只希望自己还来得及救重要的人。

    在相对安静的内堂敏锐地听见马声长嘶,聂夏停下了步伐,明明白白看见戴着帷帽的人压低帽子进了内堂。

    身后已经有士兵冲过来,见到聂夏就禀告:“聂司寇,没有找到韩璐和荀耀,您看是不是去内堂……”

    第6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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