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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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职高手]短篇故事 作者:死者葬仪

    第7节

    宋奇英发现府里进了贼。

    这事情委实蹊跷。

    他这次于边关上回来,特地来师父府上拜访。当年韩大将军虽然现在已经退居山野,每日所做无非练练拳观观景颐养身心,可惜那张在边关千锤百炼出来的黑脸依然杀伤力如故,令得年轻的边关守将第一日和师父饮茶时候谨言慎行,出了门才发觉两人好像加起来都没说过三句话。

    ——没出息啊宋奇英。

    他暗暗在自己心里说着,顺便又对之前诸人嘱托的“要劝老大快点儿找个老婆”这一任务默默泪流。秦哥,白哥,你们其实是玩我呢吧?

    不过抛开这点,韩文清置的这庄园确实舒服。江南气候和边关全然不同,便近年关,四周山上也依然郁郁葱葱一片青绿;只是气候寒shi针砭入骨,但书房花厅客房之中亦烧了地龙,暖融融不觉寒冷。宋奇英琢磨着师父以前不至于如此畏寒,难道是年纪大了缘故?但是看看韩文清照例龙行虎步的样子又觉得不像。最后他只得归结为师父开始注意保养了——这怎么说也是件好事。

    总之,江南好山好水,厨房饭菜做得美味,早晨可以晏起,还可以和师父讨教——总体而言,小宋将军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

    直到他第三天上忽然发现有什么不太对劲儿的地方了。

    先是堂屋里摆着的一盘儿柑橘,这东西自打宋奇英第一天来就摆在那儿了,也没人动。宋奇英也知道师父并不喜欢橘子,还以为那盘橘子放在那儿就是个摆设呢——直到他早晨路过堂屋,忽然发现顶尖上那个橘子不见了。

    当时他也没多想,还以为是放烂了被人撤了下去或者被哪个仆人偷吃了。

    中午时候韩文清说要去镇上办事,就留宋奇英一个人吃饭。他吃过午饭休息一会儿,待得无聊就去庄里场院上,准备走一套长拳消消食——结果却发现兵器架上两柄花枪放的位置和昨天不一样了。这事儿要是别人或许发现不了,不过宋奇英毕竟性子上五分像他们军师张新杰,最是对那些左右不对称的东西多个心眼儿——左边花枪上缨子少了半截儿,这事儿他第一天进演武场就发现了。可是哪个仆人打扫的时候将两支枪倒了个个儿?宋奇英这么想着,仍是没往心里去。

    最后晚饭的时候韩文清算是从镇上回来了。不知遇见什么好事,脸色也似乎和缓了些,主动和宋奇英谈起军中闲事,还叮嘱一番,叫小宋将军莫要耽误时间,今早回家承欢父母膝下,休要错过年关。

    宋奇英终于又找回了当年在师父面前挨训的感觉,一一答应下来,又道:边上几个老兄弟都问您,什么时候给我娶个师母呢。

    说了这句话,其实宋奇英已经做好准备继续挨训了。却没想韩文清脸色又平复了一层——甚至,看起来都有些慈眉善目的错觉了。

    韩大将军说:这事叫他们休瞎c,ao心。我早已搞定了。

    宋奇英还没从“师父脸色居然还能这么好”的冲击中缓过来,又被“搞定了”三个字彻底搞得头脑一片空白。他一筷子夹着笋丝炒r_ou_悬在空中,半天才想起来落在自己饭碗里。

    怎、怎么从来没见过……

    他脸薄。

    韩文清简单三个字定论,显然是不准备往下说了。

    宋奇英被这消息冲击得完全不知道下半顿饭吃了什么,游魂一样和师父道了晚安(又被韩大将军嘱咐了一遍一定不要错过路途,尽快回家去拜见父母),游魂一样地走回自己屋里。

    怎、怎么就从来没看出来呢???

    宋奇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想不出来到底师父怎么会“早已经搞定”了。单说当年在边关上,除了皇帝今天赏个这个明天来封诏书的,就没别人给韩大将军写信了啊。

    ……所以说,这是师父退隐之后,找的江南地界的小姐?

    宋奇英较尽了脑汁,怎么也想不出来师父和蒙着红头巾的大家闺秀拜堂的样子,更想不出来哪家娇滴滴的小姐真顶得住师父那一脸杀气。更别提了,这么大的事情,邻里总得有点消息,也不可能一直蒙着军里啊?

    最后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三更都没睡着,反而是饿得挺不住了,只好披衣起来去厨房找饭吃。刚走到半道上,就听见书房一阵声响。

    刹那之间,之前所有细节——桌上少了一只的橘子跟兵器架上的花枪再加上师父上午出门的事实都在宋奇英脑中连成一线,顿时组成大大的“有贼”二字。他当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心想这小贼好不晓事竟敢偷到霸图韩大将军头上,看我不替师父教训了你——于是也不声张,蹑手蹑脚走到书房门口,叫声“哪里跑”就将门一脚踹开了。

    结果满不是那么回事。

    他的师父,韩大将军,正将一个男人压在桌上。

    两人衣衫倒还穿着——可惜已经有点儿摇摇欲坠。那人头发乱了一半儿,脸上还染着三分红,扭头看见他,道:哎,你怎么没跟我说小宋来了?

    宋奇英眨眼再眨眼,终于确定不是自己看错——那男人就是他一度跟着师父觐见过的、三年前就退位跑去云游天下的先帝叶修。

    所以,这是——?

    这时候韩大将军终于也转过头来。只一眼,宋奇英当即道声“对不住”立刻将门关上以最快的脚力瞬间穿越半个山庄才发现自己跑过了又在黑灯瞎火里面慢慢摸回自己客房。

    第二天宋奇英跑去辞行的时候倒是叶修跟韩文清一块儿送的他。师父又变成了第一天那个黑面神,头上笼着的氤氲黑气几乎r_ou_眼就能看见。叶修倒是一贯笑嘻嘻的,说小宋你这么大老远跑来不容易啊,怎么今天就要回家了?啊是你父母想儿子啊,对对对,确实应该早点儿回家孝顺父母。恩,你师父这边不用特别c,ao心,我这儿看着他呢,……

    结果韩文清瞪他一眼:是谁老乱跑不回家?

    叶修于是就闭嘴了。

    宋奇英暗暗擦一把汗,又说了几句多保重的话就匆匆走了。他骑马直到行到半路上,忽然想到——

    这两人里,面薄的不会其实是师父吧?

    这联想让他狠狠打了个寒战,赶紧快马加鞭,在冬日暖融融日头里一路朝家里跑去。倒是不远村里,正有人在练着迎神赛会的唢呐,更是闹腾腾喜洋洋,只把一派冬日渲染出了三分春色来。

    终

    14、[双花]横吹曲

    一

    张佳乐年轻的时候箭法太好,祸害了附近十里八乡的飞禽走兽。人家给他个诨号,叫雁过拔毛。

    张佳乐说,我怎么听着那么不像好话呢。

    村里的小学究摇头晃脑地咬文嚼字,非也非也,雁过者,大雁飞过也;拔毛者,去翎也。雁过拔毛,意思就是大雁飞过的时候你再不济也能打下根翎子来。

    张佳乐眼睛一瞪,哥哥我明明箭不虚发百步穿杨,打下翎子是怎么回事?来来来哥给你演示一下。

    小学究咳咳两声,说虽然君子不争必也s,he乎,但是不履险地不立危墙之下也是必须的。说罢一溜烟儿蹿得不见影儿了。

    后来村里人一合计,这张佳乐箭术太好,眼看大雁都打完了,咱可不能竭泽而渔,总得可持续发展不是?正赶上当时县里贴了白纸黑字大张告示,说是州中守军人才匮乏,现急招身家清白,年富力强,擅长骑s,he,或者舞把大刀也成的青壮男子,凡那武艺特佳,能入选者,皆赏两钱银子。

    于是村长就合着小学究去找张佳乐了。小学究之乎者也把告示一念,说佳乐哥大好人才不可虚掷,所谓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阳货见孔子尚要说个日月逝焉时不我与,更甭提老人家自己还要感叹一番子在川上如此这般……

    张佳乐两眼望天,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最后问小学究:两钱银子?

    小学究想真是斯文扫地,好歹捺了一番大道理下去:

    嗯,两钱。

    于是就这么定了。

    二

    张佳乐骑马去州府那日,村中不少人来相送。张佳乐自觉意气风发,打马扬鞭,一路去了。

    到了州府才知道厉害。

    他素来在乡下野惯了,哪里见过这么大的城。城里许多杂货,铁匠铺外面cha着刀枪架,绸缎铺子五光十色绸子缎子摆在柜上,卖蜜饯果儿的摊子街上一溜儿五颜六色一大堆。腹中饥饿进了茶楼,一碗阳春面竟然要五个大子儿。

    张佳乐顿时有些忧郁,觉得还是乡下打雁来得快活。但仔细算算,既已来了,不挣那两钱银子,就怎样也不合适。

    于是那日下午孙将军去看招考,就见着这么一位,盔也不戴,甲也不披,穿一件软靠,腰中扎一条花团锦簇的大带,背上一张弓,黑黢黢的看不出好样。骑了个马,看起来也是老弱病残,孱弱得很。

    孙哲平想这都什么人都混进来了还能不能好。正逢上校场三声鼓响,轮到这年轻人出场。他一拍马儿跑起来,马蹄踏踏,在校场上扬起一溜烟尘。年轻人伸手抽弓,另一只手捻三支箭,极自然轻易地搭在弦上,也不见如何瞄准,一瞬之间,箭便流星烟火一样奔过去,空空地留下一声弓弦的颤。

    旗官拉长的声从另一头传过来:三发得三——

    孙哲平看得忘记落座。直到年轻人马蹄得得骑到另一头,回过头,看见校场看台上有个武官模样的人傻戳着,乐了,心想这人这么这么傻,都不知道坐下。

    ——可见俩人对彼此的第一印象,都多多少少有点偏差。

    那天比过弓箭之后照例是要比武的。比武不用真刀真枪,就在枪杆头上绑了毡子,蘸满白灰,比试的人就看身上白点子多少,来论输赢。张佳乐倒也真不含糊,连着打了三场,给别人身上戳了一堆点子,自己身上还是干干净净,一个没有。张佳乐挺高兴,自觉打得不错,两钱银子眼看到手。这时候就看刚才台上那个不知道坐下的傻武官走过来,说:

    和我打一场。

    上来的人便是孙哲平。他自然没扛这种场合用不上的□□,顺手从旁边抄一杆毡头枪,在手里甩个枪花。

    张佳乐想,这招考的官,还挺辛苦的。他倒也不紧张,将枪一抖,摆个架势。

    于是第一次的,打遍十里八村无敌手的小霸王张佳乐,就这样被打得躺在地上了。天很蓝,云很白,一行大雁往南飞,张佳乐看着大雁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想,两钱银子,真不好赚啊。

    然后大雁不见了,将自己打倒在地上的人占了一半儿的天:

    你要不要当我的副官?

    张佳乐看着他,其实并不懂副官到底是干什么的,就也点一点头。

    后来张佳乐就这么给小书生写信回去:

    我在州府甚好,白吃白住。两钱银子之外,还有不少月饷。就是都不用打大雁了,有点想念。

    三

    在州府里面日子快活得很。

    孙哲平将军镇抚一路兵马,手下兵丁如云,又无战事,c,ao练之外,一群大小伙子便拉帮结派,街上寻快活去。张佳乐跟着这帮人走马斗ji上馆子,就差被拉去喝花酒——他们还真没这个闲钱。孙哲平开始忙公务也不太管这些,后来实在看文件看烦了就抓张佳乐长工,凡那些不紧要的都塞给他,叫他帮忙。

    张佳乐说,大孙你这是剥削。

    ——他不爱叫将军,孙哲平从来没有架子,两人一来一去,这么称呼惯了。

    孙哲平瞪眼,怎么就你话多?

    张佳乐想我话多你倒是叫别人啊?可惜军里大多大字不识一斗,因此次次孙哲平还是找他帮忙。

    两人便这么苦逼地蹲在将军府里看公文。张佳乐小时候也是家学渊源,读过四书的,虽然策论估计是做不出来,倒也能看看这些公文。云州地处偏远,养的刀笔吏水准也不高,时常各种错字别字。张佳乐看得哈哈笑,就戳孙哲平看。孙哲平说,严肃点,看公文呢!其实自己也憋不住。

    待得太阳爬过大半个天空,公文小山总算被消灭。孙哲平大大伸个懒腰,对张佳乐说:练练去?

    张佳乐:啊?

    最终还是被拖到练武场。坐了一天憋到郁气怎么也得弄弄拳木奉——孙将军如是说。张佳乐一听郁气,好啊好啊,抡起哨木奉用力招呼——他当年被按在私塾里,最烦的就是看书。

    孙哲平纵身跳开,说你这打仇人呐!一着急京腔都出来了。

    张佳乐挑着眼,说,要打也是你,嫌我手重也是你,能给个痛快吗。

    孙哲平呵呵一笑说我让你痛快。

    打到最后俩人都躺在演武场上头对着头一动也不想动。太阳落了山,天色扯起墨蓝的纱,银沙一样星星不要钱似的大把大把撒在上面,中间一道天河明明昧昧。张佳乐看得入神,听见孙哲平问:

    看什么呢?

    小时候有人教我认牵牛织女的,找不见了。

    孙哲平想想,胡乱指了两颗:喏,就那个。

    ……都挨在一起了喂。

    不对吗?

    不对。

    哎那么认真干什么,你准备改行夜观天象,掐指一算南方有刀兵将起……

    孙哲平说着自己也笑。

    没想乌鸦嘴,来得快。第二天就传来驿马急报,说是云州南部山中,有那百夷之族拥兵自立。府兵随即开拔前往。今日战,明日和,战战歇歇,绵延数年之久。

    第三年头上,孙哲平在战中被流矢伤了右肩。战事吃紧,无疗养之裕,他硬撑着和张佳乐一同啃过一线峡这场硬仗,肩伤发作,抬不动刀。所幸天家开恩,封了个朝中闲职,一纸敕令,将他调回京师。

    比起将军难免阵前亡,竟也算是善终之局。

    四

    孙哲平带着亲兵回京前一天,张佳乐偷偷钻到孙哲平帐里去。

    他说大孙,你明天就走啦。——这么多年过去,他从一员亲兵成了云贵兵马司的堂堂偏将,私下里叫孙哲平,仍然还是这样。

    孙哲平嗯。

    张佳乐说你到京师找个好大夫看一看手。

    孙哲平再嗯。

    张佳乐又说,有空写信回来。

    孙哲平没说话,看着他。

    张佳乐也说不下去。他想起他们一同骑马行军,上阵杀敌,战鼓声犹然在耳。他想起他负着受伤的同伴且战且走,最后回到营中将人解下来,才发现已经是具冰冷尸体。他想起军医过来给孙哲平拔箭的时候,血流了那么多那么红,烫在他手心里一道痕。他想起当年他们在演武场上躺着看天上星空,一颗一颗,无数的星星现在都在他心里滚着。

    最后还是孙哲平开口:兄弟们就交代给你了。

    ——他临去之前,唯一举荐,便是将偏将张佳乐推为兵马司。此后这一方战局,就都着落在他身边这个人肩上。

    废话。

    张佳乐说,都要走了还说这些。

    孙哲平闷声笑,说:你来送人都不带酒,有你这么送人的吗。

    喝得醉醺醺,好意思明天让大伙儿看到?张佳乐不肯承认他是因为孙哲平还在养伤才不带酒的。

    孙哲平挥挥手——没受伤的那只:得啦,又不是见不到。改日述职,少不得在京中见面。

    到时候何苦去看你。京师那么多瓦肆,就和兄弟们乐呵去了。

    长出息了啊。谁上次从花楼落荒而逃的?

    张佳乐作势挽袖子:几年前的事情了还要说?而且,那是姑娘笛子吹得好,我听人吹笛子去的,你都想什么啊。

    就为了听笛子?我也会吹啊,下次给你听。

    就你?得等何年何日啊。

    下次,下次见面的时候。孙哲平说,伸出了手。

    张佳乐看他片刻,也伸手和他轻轻一击:

    嗯。说好了。

    那天晚上,张佳乐最后就睡在孙哲平帐里。两人抵足而眠,一张窄榻,谁也没把谁挤下去。

    第二天送行,跟着他们一路从州城打过三年仗的百夫长率了一队人来送行,人人手里一海碗酒,道为孙将军壮行。

    孙哲平喝了。他酒量不好,三碗已经面上通红,照样豪气冲天,说,喝。

    张佳乐看不过,挤上去,夺了边上人的酒,话到嘴边,变成一句:送你。

    孙哲平看他一眼,也不说什么,一饮而尽。张佳乐又端过一碗,这次什么也不说了,俩人比赛一样喝下去,然后是第三碗。

    这气势太壮烈,以至于边上的人都觉出些不对来。孙哲平喝得眼睛都红了,端着空碗,从马上往下看他,好像许多年生死契阔,话短情长,说得说不得的,全都在这一眼里面。

    张佳乐也看着他,忽然就知道了原来如此,一直如此。

    这时孙哲平的马打了个响鼻,两人一愣怔,目光骤然扯开了。孙哲平空碗一翻,说,大家情谊,孙某终身不敢或忘。青山不改,终有相会之期。说完,偌大海碗往地上一掼,团团拱手,掉转马头去了。

    五

    后来张佳乐带兵平定了西南百夷之乱。史书上轻轻巧巧一句的事,里面多少血泪不再提起,似也自然。战事消停之后他回了州城,照例做他的将军,司一路兵马。轮到招兵时节,换他坐在台上,看鲜衣怒马的少年背一张弓,马蹄的的奔驰而过,三发三中。

    于是张佳乐问这少年名姓,又问,你要不要做我副官?

    ——却原来世事更替,逝水不息。日月逝焉,时不我予。

    冬日休沐时候他回家去。小学究变成了秀才,村长拄上了拐棍,见到他很高兴,预备的宴席里面用了足足八只大雁。张佳乐说不嫌我打大雁了?

    秀才笑,你这一走,大雁可太多了。

    张佳乐吃过饭照例骑马出去转。他常去打猎的村边水泽依然是昔时模样,他走一停,望见天上远远有一对大雁飞过,他下意识抽弓,手在箭匣上摸了一下,还是放下。

    大雁虽多,未带得只字片语。

    张佳乐想,古诗误人。

    六

    张佳乐云州兵马司干了数年,也要上京述职。他并邹远唐昊两人打点行囊奔赴京城,一路上晓行暮宿,走了大约三个月,总算到了。京师毕竟又与别处不同,相比之下州城都是小巫见大巫,街上摩肩接踵、行人如织。三只从小地方来的土包子牵着马戳在帝都街头,一时挪不动步,最后还是张佳乐咳嗽一声,说,先去兵部。

    好在衙门前面总是冷清。张佳乐还算顺利地找到地头。里面小吏将他名字从厚重簿册里翻出来,说云州呀,知道知道。你先寻个地方住下,过几日尚书回来了,自然有安排。

    张佳乐点头,又犹豫一晌,说:有件事情,请问一下。

    小吏说:将军请讲。

    张佳乐说:之前云州兵马司的孙哲平将军,目下可在京城?

    小吏倒也极晓人事,略一想,道:孙将军回来之后先在兵部挂职,不及一年,便为镇西王延揽去做了教习,只怕目下不在京师。不过,他家便在某某街,张将军若寻旧友,过门一望,也是极便利的。

    张佳乐哦了一声。

    将一应剩下交割手续办了,张佳乐出门,看见一个邹远一个唐昊正杵在门口,门神似的等他。张佳乐心里压着的话在嘴边转来转去,最后道:先找家客栈吧。

    安顿下来之后,两个小的便出门撒欢,整日不着客栈。张佳乐自己一个人在街头转,转了两天才发现自己都是围绕某街做圆周运动,心里唾弃自己一把,直奔孙府而去。

    不出所料,孙哲平果然不在。偌大府邸只有两三个老家人看门,道将军随镇西王去后也无音信。

    张佳乐想,真是个不着调的。

    他告辞出来,慢悠悠地骑着马往客栈走。

    街上人流熙熙攘攘,偏偏他一个人离群孤雁也似,像是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从那里去。张佳乐心里将孙哲平名字念了三遍,然后想,这没兄弟情谊的,以后再也不找他了。

    七

    隔了数日兵部调令出去,按着同籍不可同地为官的旧例,将张佳乐调去青州一路——不过那边富庶过于云州,虽然降职,却也算是落了实缺。邹远唐昊哪想得到竟然同去不同归,都有些手足无措。张佳乐说你们慌什么?现下又不打仗,回去没我管着,岂不是好。

    调令下得既急,三人便在京城分道扬镳。张佳乐素来轻装简行,虽然这般走马上任略显朴素,他也浑然不在意,就这么一人一骑去了山东。若是碰见那往钱眼里钻的,碰上张佳乐这种不知道“孝敬”为何物的,只怕要给不少小鞋穿。所幸青州兵马司是素有廉名的韩文清,知道张佳乐曾在云州立下不少功劳,现今降职来自己这边做了副将,也十分尊重。

    张佳乐在青州一面履行公务,一面好吃好睡,三月下来,居然腰上宽了一寸。

    他向军师张新杰抱怨。张新杰以为他夸赞厨子,道:府中厨子,均是我高薪聘来。如何,张将军吃得满意?

    张佳乐上下打量张新杰——这人还是个书生身量,真不知道每顿两碗面条吃去哪里。张新杰想一想,道: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于是这日吃完饭张佳乐就被张新杰拉去散步了,才发现张新杰走路甚快,险些跟不上。俩人从青州兵马司院子出来,一路在州城里走,直直走到城门那边。张新杰正解释每日走到这边再折返回去时候,张佳乐站在那里,全然没听进去。

    从外面官道上,恰好正有一行人骑马进城。其中第二个,骑一匹枣红马的,他怎样也不会认错。

    孙哲平一眼看见张佳乐,跳下马来:我老远看见你,还以为认错了。

    张佳乐觉得喉咙中好像有什么卡着,说不出一句话。为首的那个倒也过来,先和张新杰打过招呼,又说:大孙,这是你的老相好?

    俩人都转头看他。那人嘻嘻一笑,也不觉说错话,伸手拍拍他们肩膀:

    打完了仗,还不坐下来好好谈谈。

    八

    那日孙哲平并那个人和张新杰张佳乐一道回了兵马司府,路上张佳乐才知道这张口乱说话的原来就是战功赫赫的镇西王叶修,相传他使一杆战矛却邪,能于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张佳乐抽眼觑他,倒也看不出对方是这么厉害的人——至少个子不高。

    叶修显然和韩文清相当熟,一碰见出来迎接的韩将军就说:哟,老韩你还没死啊。

    你都没死,我自然好好的。

    韩文清仍然黑一张脸,但也看不出生气的样子。

    有朋自远方来,自然是摆宴席招待。席上叶修扯起他们在东南沿海诸种见闻,还提到一处待客佳肴便是沙虫做成,以体大者为肥美,市价甚高。一众大老爷们听得毛骨悚然,只剩下张新杰还饶有兴趣追问下文。

    孙哲平就坐在张佳乐旁边。按理说多年兄弟好久不见,总有不少话说。偏偏两人都像是锯了嘴的葫芦,一声不吭闷声喝酒,喝到最后一前一后都趴下了——孙哲平酒量不行,张佳乐也算不上好。他整个人不知怎样回到王府又怎样上了床,偏偏无数乱梦纷至沓来,一忽儿他们策马于山林狭道,军情正急;一忽儿又是在州府里面,对着一沓儿公文彼此咬着笔杆;最糟糕的那个梦境则是孙哲平就在他身后,血却从他软甲里透进来,潮shi黏热,沾了他一背。这梦简直逼真得可怕,他几乎不能呼吸,惊醒过来,才发现原来有人错将冬天被子给他盖了,结果就捂出一身的汗。

    张佳乐咒一声推了被子,头还因为宿醉一抽一抽地疼,口又干得厉害。他披了件外衣走出去找水,外面天色仍未明,他在黑地里深一脚浅一脚摸到厨房,寻着冷茶灌了一口,然后才开始扳手指:一二三四。到今天不过四年。

    ——相见,却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张佳乐甩甩头又灌了一杯茶下去,心里发狠一般,却也是空空落落没个着处。千头万绪归结到最后,仍然是一个字也没有。

    世间事若都像拉弓s,he雁那么简单就好了,可惜从来不是。

    他正蹲在厨房里不知道想什么,门忽然一开,有人提着灯进来。

    张佳乐没抬头,以为是过来觅食的年轻军士。偏偏那人叫了一声:张佳乐。

    ——竟像是很多年前的时候。

    九

    最后两人都坐在厨房摘菜的小板凳上面,提灯随手往地上一放。张佳乐给他倒一碗凉茶,说:这时候没人了,你凑合吧。

    孙哲平端过来就喝,说:你们灌酒太厉害了。

    明明是你一直喝。

    是吗。

    两人宿醉头疼,看起来没有半分光鲜,偏偏昏黄光线勾出的轮廓里还能辨出当年那个人。张佳乐最后说:这些年都跑到哪儿去了?

    京城看手,然后去东南那边。

    也不写个信。大家都很惦记你,三天两头地问。

    孙哲平嗯一声。

    你个混账。

    张佳乐最后起身的时候说。

    孙哲平坐在那儿看着他。提灯的光被张佳乐挡了一半,半明半昧之间只有眼睛显得特别亮。

    他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回来。

    张佳乐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最后又说了一遍:你个混账。

    然后转身推门走了。

    孙哲平坐在原地,从怀中摸出一支短笛,在手里摩挲片刻。那笛子显然已经摩挲得久了,颜色温润,犹若玉石。他看了那笛子片刻,最终还是揣回去了。

    十

    大概谁也没想到孙将军这次是真的解甲归田了。镇西王回京述职,他倒是留了下来,韩文清问起,只说旧患复发,不能再上马打仗,也就想安享田亩之乐。孙家也算帝都大户,手头不愁银两,过几日就在青州城外置了一处庄园,请青州兵马司诸位前去游猎。

    逢上休沐,大家便商议好,一起过去打猎喝酒,煞是快活。张佳乐背着弓跑去荡子边打大雁,依然箭无虚发,拎一串猎物回来,找回几分少年时的意气风发,眼角眉梢都带着笑。孙哲平这次倒真打算做田舍翁,除了第一天跟着出去打猎,后两天都猫在家里。这么玩了数日,毕竟公务在身,就也陆续告辞。

    张佳乐毕竟在青州这边没什么重要事务,便又多在孙哲平庄子上停一日,拉了人去荡子边上打大雁。

    孙哲平说你够狠的,早晚有一天这大雁都得被你打没了。

    张佳乐说你才知道?我少年时候可有个诨号,雁过拔毛。

    孙哲平瞥:我怎么听着不像好话呢。

    张佳乐嗤一声,把弓往孙哲平手里一塞:怕我s,he得太准,你来啊。

    结果那日果然收获减半,孙哲平叹口气,说雁过拔毛名声不枉。

    张佳乐本来想板着脸,最后还是禁不住笑出来,说:服了吧?

    心悦诚服。

    张佳乐心里得意,看见孙哲平的笑脸,有如昔年他们在州城之中拿着狗屁不通的公文互相念,又或者在演武场上笑闹无忌肩并肩看一天星斗洒满夜空。而月色穿户过牖,似在胸口里某处什么不轻不重扯一下,可真去寻,却又捉摸不着。

    而孙哲平脸上笑容也淡下去。他们坐在那里,一时都没有说话。

    说到底不过男儿到死心如铁,当年既试手补天,不曾言悔,亦没什么可言说解释。到头来,能得一番故人具ji黍的相遇,似也就够了。

    又过了两日,张佳乐毕竟不好成日游手好闲下去,就和孙哲平说,那我先回去了。

    孙哲平嗯。

    这倒是和很久以前的情景差相仿佛,两人都是一愣,却也没再说什么。孙哲平站在院里看张佳乐整装上马,照例背那一张黑黢黢看不出好样的弓,骑一匹看起来没ji,ng打采的马,就和当日在演武场上初见一般无二。他手一动,似乎想上前说点什么,两脚却纹丝不动地在原地定着。

    张佳乐说:得了回去吧,过两天还来呢。

    孙哲平嗯了一声,没动。

    于是张佳乐骑马走了。

    孙哲平站在院里片刻,终于从怀中摸出那只短笛,吹了起来。笛声并不响,却随着风悠悠地飘过林木,往远处而去。

    最后马声踏踏地回来了,马背上还坐着一个张小将军。

    张小将军说,你别吹了。再吹天上的大雁都掉下来了。

    完

    15、[双花]ake  bitter

    side a

    孙哲平醒来的时候,夏日的天光透过薄窗帘平平地淌进来,灰蓝色的一层。梦境的断片在眼前闪动了一下就消失了,他爬起来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将凉水扑在脸上,然后开始做手c,ao。

    镜子里的人看起来有点陌生,人看自己大概都是这样。时间过去太久,现在他不再是背起登山包就可以买张站票一路千里迢迢站十多个小时去k市的少年,昔年镜子中曾经熟悉的轮廓,若是骤然重现眼前,只怕会像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最近作怪的神经总算安定下来。他的手指又是他的了,从头到尾,好得就像半年前的时候。当然孙哲平没敢去试试刷一把荣耀。他现在连用手机都换另一只手,除了医生建议的活动限度之外不多负担一点ji,ng细的作业。b市的时节总是这样灰突突地不分明。除了一两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春天和秋天像是都混在没有尽头的冬天和夏天里,和k市截然不同。自从手伤到现在过了大半年,荣耀里一个赛季已经结束,新一轮联赛又已经开始,而他整日蛰伏在这陌生的城市里,像一只错过了时节的冬眠动物一样,等不到一声叫醒他的惊雷。

    或许这一次的复诊会有所不同。

    或许。

    “我的手已经不太疼了。”孙哲平说,带着一点不甘心又深藏在平静表面下的的执拗,“您真的觉得没有希望了吗?”

    “这是因为你没有让它做高强度的事情。”医生说,语气几近慈祥,“你这已经恢复得很好了,不会对日常活动造成任何影响。”

    “但是打比赛——”

    他问到一半,撞上医生的眼神。

    “你还年轻,能做的事情还很多,不用吊死在一棵树上。”

    医生最终说,下结论一样。

    孙哲平最终握着处方在药房等待着叫号——这医院毕竟够大,无数的人都捏着病历和药方坐在椅子上等待着自己的那份药被选好拿出来。老人,年轻人,男人,女人。光看他们的脸是看不出他们在为什么受苦的,但是人的身体真的脆弱到了不堪一击:甚至不考虑那些如同巨大灾难一般降临的病痛,就算日常中的每个点每个时刻,也可能细水长流地酿造某种病痛。

    孙哲平长长出了口气。他靠在椅背上,看着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大男孩拄着拐一瘸一拐地跳到窗口前面去领药。这医院边上就是大学,而大学男生什么样的事不敢干什么样的事没出过,他以前一个中学的哥们儿就和人去踢足球,愣是把颧骨踢骨折了,最后打进去两根钢钉算完。孙哲平自己原来也打篮球,但是下决心靠键盘鼠标闯出一番天下之后就再也没碰过。

    所以这只手甚至没什么借口好找。

    不是伤,不是意外。没有什么舍己救人的狗血场面,也不是因为马虎或疏忽造成的意外。诊断结果拿回来,翻来覆去不过两个字:劳损。

    可明明大家都是一样在打。

    孙哲平觉得有点坐不住,烟瘾忽然一下子上来,教人口干舌燥。幸好这时候前面屏幕上显示出他的名字。他如释重负一般去拿药,拎着沉甸甸一大袋贴布药水浸剂转身出来,就看见刚才那个拄着拐杖的大学生正站在对面盯着他。

    “孙哲平?”他问,在扫到对方手腕上的绷带之后语气就变成了确定,“落花狼藉。”

    孙哲平脑子一片空白,然后也不知怎么着就说:“我以为b市只有微草粉丝。”

    “可是我也喜欢百花啊,繁花血景,打得多带劲——”那年轻人说着就激动起来,“那次你们和嘉世决赛我正赶上高考,偷偷瞒着老爸老妈说是要和同学去自习然后跑到网吧去看的,真的,那时候我觉得你们一定能赢……”

    孙哲平听着他说这些,意外地有种陌生感,就像早晨起来在镜子里面看到那张本该熟稔的面容。这些日子他甚至没看过一场联赛。

    而对方似乎也因察觉了自己的过分激动而讪讪起来。他咳嗽一声:“那,那什么……你手怎么样了?”

    “还需要治。”

    “……还回百花吗?”

    孙哲平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年轻人化解了沉默。

    “我和同学也组了个团打荣耀,有、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如果可能,能、能加一下微信好友吗?”

    第7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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