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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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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慢船去中国 作者:肉书屋

    第 13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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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妮看着爸爸和维尼叔叔,他们挡在她面前,真的急眼了。照准范妮最痛的地方一刀挑开。

    “不要你们管!”范妮急叫。

    范妮想起从妇科医生的诊所出来的那个下午,自己和咖啡店酒保说的那些话,想的那些事。想起鲁瞪大的眼睛里面,毫不掩饰的怀疑。范妮知道他怀疑两件事,第一件,他怀疑范妮也是黄色出租车,第二件,他怀疑美国男人只是外国女孩的护照,绿卡的传说在他身上会变成现实。他将冰凉的蓝眼睛睁大,以至于高高挑起眉毛,将额头皱起。他的样子,象刀一样飞来,深深扎进她的心里。范妮还想起后来那朵将信将疑的玫瑰,在她的铅笔刀下粉身碎骨。还有,纽约冬天那象刀锋一样蓝的天空。

    范妮的眼泪渐渐就下来了,一滴一滴的。“不要你们管。”她说。

    维尼叔叔将自己的手绢递过去,被范妮一把拍到地板上。

    这时,范妮听到二楼的腰门上有人在用钥匙开门,索索地响。是钟点工来上班了。但她好象打不开门,范妮想,一定是有人在里面把锁别上了。果然,她听到了妈妈的动静,妈妈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她没让钟点工进门,直接将她引到楼下厨房里去了。这是他们家一贯的风格,从范妮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家里的事情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家里人的感情也是不能让外面人猜到的。甚至,是不能让家里人彼此讨论的。范妮从小就学会了关紧自己的嘴巴。

    妈妈和钟点工相跟着下楼去了,整栋二楼静了下来。范妮在这一团寂静里,听到了其他房间的期待。她猜想,这一次,是全家商量好了的。家中的其他人,此刻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结果。那寂静渐渐地硬了起来,对她来说,就象铜墙铁壁。

    本来,范妮想从自己房间走出去,不跟他们说。可是,外面的寂静制止了她,拒绝了她。她只能站在原处。这时,范妮才深深地感到了,早上和维尼叔叔说韦伯乐队时自己心里的疼痛。

    “我的确是想帮简妮一把,因为是我们害了她。我和妈妈不想再忍受骨r生分的苦,你小时候从来不肯叫我们,只叫‘哎’。从来不肯我们到你学校去接你,因为你怕同学们知道你的父母是新疆土包子。你看不起我们,我们心里早就明白。这世界上的人,还不是都是喜欢锦上添花的。这世态炎凉我们懂。所以,我们将她留在新疆自己带,害得她现在无路可走。我们命不好,连累了你们这些孩子。说起来,我们也害了你,害你不能相信自己的父母,不懂人伦亲情。”爸爸放缓了声音,又开口说话,这次他的声音轻了。他说的话好象温情沉痛,但范妮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千个苦r计,一万个巧颜令色。她看了看维尼叔叔,心里说:“这世态炎凉我也懂,不是只有你懂。”

    “说起来,我们根本就不是不要你,你七岁的时候,我们就想把你接到新疆自己带的,你要上学了。我们自己回不来,因为我们已经结婚了,探亲假是十年一次。我们想要托回上海的朋友把你带回来的。但是,过了不久,我们就听说了一件事,也是上海人,也是托朋友带回自己寄养在上海的女儿。女儿是带来了,但在路上被托带的人qg了。我们兵团的上海人再也不敢请人带自己的女儿回新疆了。你说,我们还敢要你冒险吗?一路上,要在兵站睡三四天,你一个在上海长大的小姑娘也受不了呀!”爸爸说。

    “那你以为,你要我回去,我就回去吗?笑话。”范妮回嘴说。

    “对啊,你是不应该回去的。你现在是我们家唯一的希望。”爸爸说,“你必须要在美国站住脚。”

    第五章versethe song(13)

    “哈尼,总归有希望的。”维尼叔叔说。但爸爸横了维尼叔叔一眼,说:“你就不要自己骗自己了,你在家里吃了一辈子老米饭,连个工作都没有。有什么希望?朗尼是个劳改犯,直到现在还当老光g,有什么希望?我这一辈子在新疆那种只有劳改犯才去的地方,按照爹爹的说法,我们连高等教育都没有受过,根本就是渣滓。我们都是在中国最底层的,活得最惨的人。我们肯定不会有任何希望的。”

    他们三个人都不说话了。在床边站着,各自垂着头,但也不肯就这么散去。可是,他们也不知道在等什么。整栋房子都是静静的,风摇动打开的窗子,生铁的窗扣发出轻轻的响声。他们三个人都在这样的响声里,回想起记忆里面自家窗扣被风摇动的声音,在他们三个人的心里,那都是惆怅的声音。

    那天,范妮赌气留在房间里不肯出去吃饭,实际上,她是不知道怎么对付这一家子齐心协力不同意她去打胎的人。坐到一个桌子上吃饭,自己要看什么地方,要说什么,还是什么都不说,范妮发现自己都不知道。她索性躺回自己床上,闭上眼睛。家里叫吃饭的时候,她装自己睡着了。妈妈进来看了一下,没叫她,就出去了。她听到维尼叔叔说,大概是因为还有时差。“现在纽约正是早晨,赛过她已经一晚上没睡了,当然困了。”听他的口气,好象他也刚从纽约回来。“纽约回来的人比洛山玑回来的人时差还要厉害,洛山玑和纽约当中还有四个多小时的时差呢。”维尼叔叔说。“不幸的是,我就是没时差!”范妮心里抗拒地说。

    她独自躺在床上,听着门外传来家里人吃饭的响动,渐渐的,空气里弥散着晚饭的香味。红烧r甜重的香味,青蒜抄萝卜微臭的香味,干煎龙头烤腥鲜的香味,飘荡在雨中潮湿的空气里。范妮躺着,想起来小时候发烧了,不和家里人一桌吃饭,也是这样一个人躺着,看着漏雨的屋角,闻着家里食物的香味。那时,虽然是生病,但心里很是安稳,因为可以依赖。现在,这种依赖不再有了。

    时差终于还是来了,范妮在半夜清醒过来,她的肚子轰轰烈烈饿起来。有了孩子以后,范妮明显地感到自己变得一点也饿不得,一饿就恶心要吐。因为已经六月了,家里人晚上睡觉都开着门透气,范妮的房间也没有关门。从床上欠起身来,她看到走廊里暗暗的,弄堂里路灯的光透到过道里,树叶的碎影撒了一地。外面雨停了,树在深夜散发着清新的气味。在上海,影影绰绰的,总是惆怅与怀旧,从来没有变化过。而它总是能够打动范妮。她想起自己少女时代的深夜,在树叶的碎影里向往远走高飞。她知道别人把这种感情叫做洋奴,所以她将它放在心里藏着。现在回过头来想,她觉得和鲁的故事,是注定要发生的。然后,她想起爸爸的要求,她想,这也是注定了的。虽然她不甘心,但这是注定的。这是她范妮的命运。她嘴里不甘心,但心里是认命的。

    肚子很饿,她想到外面的碗橱里找点东西吃。走到走廊里,她这才发现爷爷的房间里亮着个小灯,灯光探到走廊里,照亮门口放鞋的地方。爷爷还没睡。他正在吃饭桌子前百~万\小!说,穿了一件蓝白条子的旧衬衣。范妮站在暗处,看着爷爷,这样夜读的情形,伴随着范妮的少年时代。她从十几岁以后,就常常在晚上起夜的时候看到爷爷在灯下读书的样子。他总是从厂里借英文的船舶专业杂志回家来看,即使不需要为情报所翻译的时候,他也这样日日挑灯夜读。范妮总是心里可怜爷爷。这一次,范妮心里想,他下午的时候,也听到她房间的争吵,他是屋外的寂静里面最坚硬的那一部分。范妮认为,爸爸和维尼叔叔来找她以前,也许先和爷爷商量过了。刚回来的那个下午,她将鲁的照片顺着那张桌子向爷爷推过去的时候,她说的那些话,原来爷爷明白无误地从里面找到了真相。所以维尼叔叔和爸爸才能直直地戳过来。范妮望着爷爷,心情真是复杂,羞愧是有的,内疚也是有的,还有被迫将自己的窘境公开的恼羞成怒。她没想到,回到上海自己的家,面临的是一次次重返自己的窘境,她的自尊心被击得碎上加碎。鲁伤害她,但他不并知道。而上海的家人,则可d察秋毫,她连假装的机会都没有。

    开始,她想退回自己房间里去,回避还要不得不面对心明眼亮的爷爷。但是,她又想到下午那全家铜墙铁壁般的沉默。她知道,要是她还想和谁说话,那个人,一定是爷爷,不会是别人。

    范妮看到爷爷翻过一页书,那好象是格林教授的书,是范妮带给爷爷的礼物,为了让爷爷知道,在美国的书里,记录了中国买办除了帮英国人贩卖鸦片之外,还办了学校,开了银行,造了船,建立了铁路和工厂,还有他们的贡献。范妮想,这样的说法是可以安慰爷爷的。范妮想起来,自己的心里,曾经是那么想要让爷爷感到安慰。

    一直在挣扎的范妮,此刻将爷爷当成下飞行棋时用的骨子。范妮决定,爷爷说什么,她就做什么。爷爷当骨子,她当飞行棋子。

    这时,爷爷抬起头来,他看到了她。他放下书,向她走来。范妮心想,这真的是注定了的。

    爷爷帮她把碗橱里的菜一一取出来,还有一小盘,是妈妈特地为范妮留出来的火腿蒸扁鱼。他们把菜搬到吃饭桌上,范妮用暖瓶里的开水泡了冷饭。夏天吃冷菜冷饭,范妮最喜欢。爷爷看着她大口吃饭的样子,微微一笑,说:“你还是老样子。”

    第五章versethe song(14)

    范妮耸了耸肩,怎么可能还是老样子呢。范妮想。

    家里的吃饭桌子上,残留着淡淡的油盐气味和白猫牌洗洁精加了柠檬香精的气味。中国的洗洁精和美国的洗洁精在气味上都加了柠檬味道,但还是不同。范妮在里面闻出来更多的的熟油气味。或许是因为这个用了几十年的老柚木方桌的关系。范妮在苏荷的旧家具店里看到过这种粗腿的柚木桌子,是由三个方桌拼起来的大菜台子。范妮当时对鲁说,自己上海的

    家也有一个这样的台子,但鲁不相信中国也有这样的古董,他说:“你能肯定吗?这是殖民地时代的古董,是英国货。”范妮朝他轻轻一笑,告诉鲁自己的家史。那时,鲁问她,家里的人是做agency的吧,范妮说,不是,是prador。鲁“啊”了一声,马上相信了,但他说:“我在书上看到过,他们是很富有的人,但他们很坏,没有自尊心。”范妮没想到鲁会这样看买办,将格林教授的书拿给鲁看,可鲁那天一把将范妮抱到自己的腿上,他并不真的要知道一个上海的买办的真相。他只是说:“那你怎么就相信格林教授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呢?”

    朗尼叔叔的呼噜声在走廊里轻轻回响着。他一定已经把假牙取下来了,所以他的呼噜声里还夹着吹气的仆仆声,那是他松弛的嘴唇发出来的声音,完全是老人的声音。其实,要是看到那时候的朗尼叔叔,他的嘴因为没有了牙齿而往里面瘪去,是一张比爷爷还要老的老人的脸。走廊里还能听到维尼叔叔磨牙的声音,他不打呼,但一睡着了,就咯咯有声地磨牙,好象在咬牛皮似的坚韧的声音,象是一个怨怼的鬼魂。这些声音,是家里夜夜不休的声音。范妮对爷爷说:“他们也还是老样子。”

    爷爷说:“他们不可能再变成别的样子。”

    范妮心里动了一下,她想爷爷的意思是,她还可以变成另外一种样子的。就象离开上海的时候爷爷希望的那样,但是,现在她已经知道,爷爷所向往的脱胎换骨的艰难和痛苦,还有它的不可能。

    “你那时候回上海来,是为什么?”范妮问。

    “我想要做个新人。我的想法,和爱丽丝留在美国的想法差不多,想自己更新成一个新人。”爷爷说,他谨慎地看了看四周,防备有人听到他的话,“我不是不知道格林教授写的那些事,我爹爹从前过y历年的时候,家里人都要穿中国礼服,祭祖宗。正月十五元宵节的时候,还要祭社神和关帝,这都是宁波人的传统。美国人来给爷爷拜年,也要行中国大礼。这是我亲眼看到的。所以,买办的家庭里不一定就全盘西化的。到我爹爹这一代,已经是在上海出生的第二代人了,但宁波人的传统还在我家保留着,我家冰箱里终年有臭冬瓜存着的。我爹爹虽然是留美学生,但他看不惯交谊舞,自己一直穿长衫。但我家一直也是好几家新式学堂的校董,这也是事实。但是,这些都不能抹杀我们家是靠害中国人发家的历史。这永远是王家不能原谅的污点。我不会因为后来共产党请我吃苦头,就象维尼那样瞎讲。”

    “但是后来不是王家的航运公司也将英国人的航运公司并吞了吗,照共产党的逻辑,我们还赤手空拳地打败了洋人,为国争了光呢。”范妮依稀记起格林教授书上的一些段落,说。

    “那也不能混为一谈。”爷爷坚持说,“我们的原始积累不好,就象一生下来就是怪胎一样。”

    那么,爷爷认为到美国,就可以做到更新。他的失败,只是因为他选错了地方。范妮想。尽管爷爷经历过许多,可他还是天真。而经历过和鲁在一起的日子,范妮感到自己一点也不天真了。

    一直到范妮吃完饭,她都没再说什么。爷爷也没说什么,他接着翻格林教授的书。范妮发现,他把乃乃的照片夹在里面,当书签用。范妮端详着乃乃的脸,她发现乃乃的脸上有一股象被抱在手上的小孩才有的那种恬然的静气,活泼和时髦的神情象恬然上的枝条和树叶一样摇曳闪烁。这是自己脸上不会有的。范妮认为,自己脸上的静气里面有怨恨,活泼里面有算计,时髦里面有势利,更象她认识的席家有个老姨太太的脸相。范妮想,这就是两个范妮的不同之处。

    吃完饭,范妮对爷爷说,想要到街上去散散步。“回上海一次,总要看看上海的样子吧,哪怕是半夜,也是好的。”范妮说。

    爷爷突然敏锐地飞了她一眼,他接住了这个信息。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殷勤地合上书,收了碗筷,陪范妮一起去。

    他们两个人,象从前一样。范妮突然想,乃乃要是回家来了,一定不认识这么破旧的楼梯,楼梯上还用受潮变形了的纤维板草草做成的门。她以为自己是在看《孤星血泪》。而自己要是回到乃乃在上海的时候,一定也不认识那个又新,又干净,又漂亮的art de式的楼梯,维尼叔叔说甚至在楼梯的长窗上,他小时候的家都挂着白纱帘。自己会以为在看《雾都孤儿》。爷爷总是对维尼叔叔不以为然,对那个历史研究所的人对维尼叔叔的回忆感兴趣不以为然。然后,范妮看到花园里没有水的石头喷泉,那是爷爷对纽约的纪念。又看到弄堂口用原来的门房间改成的小裁缝店,那是范妮对上海的纪念。小裁缝店里面,在式样难看的录音机里,永远播着邓丽君的靡靡之音,那是维尼叔叔最轻蔑的音乐。

    第五章versethe song(15)

    爷爷和范妮此刻来到了红房子西餐馆的门前。即使是午夜时分,餐馆已经关门多时,他们还是走了过去。他们看到,红房子西餐馆糕点间的玻璃窗里,所有装蛋糕和面包的白铝盘子都腾空了,倒扣在柜台里。红房子西餐馆总是生意很好,新鲜的蛋糕和面包,总是当天就买完了,有时去得迟了,还要买不到。范妮依稀记起来,那个卖蛋糕的女营业员是个少妇,她烫着上海年轻女人喜欢的长波浪头发,很正式,很隆重的长波浪,将白色的小帽子轻轻压在头发上,生怕把长波浪压瘪了。她是一个矜持的人,在比较洋派的地方工作的人,总是比

    在饮食店里卖生馄饨热包子的人要矜持些。在经过红房子西餐馆的时候,范妮好象闻到了食物的气味。从前,范妮第一个反映过来的,总是咖啡气味,但这次却不是。范妮第一个分辨出来的,是乡下浓汤里酸酸的番茄汁气味。红烩明虾里有番茄汁,红烩牛r里也有番茄汁,难怪叔公说,这里的菜越来越象罗宋大菜。范妮想起来,贝贝曾经说过,要是他有钱,一定到红房子西餐馆里要一客乡下浓汤吃,那是最便宜的菜。贝贝说,他最喜欢到最贵,最有情调的地方去,哪怕只能点得起最便宜的东西,也要享受做人上人的感觉。贝贝的理想是有一天可以象巴黎从前的画家那样,在能整天混在红房子里画画,喝咖啡。“连头发里都粘着西餐馆的气味,才叫高级。”贝贝那时说。到红房子西餐馆去,对大家来说,都不算件小事情。连那里贴的毛主席语录纸,都比一般店里要好看些。更不用说在那里看到的人。范妮想,在纽约,再也找不到一个象红房子西餐馆这样的地方,看到你想看到的人,也将自己展示给别人看,彼此都是知音。纽约没有这样的地方。也许那里有,但不是为范妮这样的人准备的。别人看不懂她,她也看不懂别人。那里没有她知根知底的世界。

    “那么你自己呢?你想要做什么?”范妮问。

    爷爷说:“我一辈子其实都很喜欢吃面。头汤的阳春面。以后我要是有一点钱,有机会的话,就要开一家面馆,不用大的面馆,但是面烧得很地道。”

    “这面馆开在中国还是美国呢?”范妮问。

    “当然是中国。我也没有资格到美国去。”爷爷说着,回过头来,睁大他的眼睛,笔直地看着范妮。范妮发现,爷爷的眼睛象午夜的猫眼一样,是雪亮的。

    深夜的街道上到处倒映着水洼。长乐路就在前面,梧桐后面,就是黑黢黢的新式里弄。在夜色里,她看到那里的窗台上放着花花草草,那里的阳台里,衣架上吊着衣裙,竹竿上晾着枕套和毛巾。打开的窗子都暗着,在路灯下能看到里面窗帘的浮动。在那些失修多年,或者被国营的房管所越修越坏的老房子里,在拥挤的房间中间,唯一一小块空地上,点着暗绿色的三星牌蚊香,它们散发着灰白色的烟色,还有带着烟火气的除虫菊香,从小闻它度过夏天的人,会习惯和喜欢这蚊香的气味。在那样的气味里感到安心。弄堂里的人,守着他们的梦想,欲望,和失意,都睡着了。从新式里弄出来的人总是懂得实惠,也懂得分寸和自持。那样的弄堂,虽然不如解放前那么小康,但还是聚居着各种各样的规矩人家,小心本分,机灵精明,过着实打实的日子。不过,范妮心里并不真正看得起住在那里的人,她以为自己比那里的人优越。然而,就象她会偷偷通过澳大利亚广播电台听邓丽君和刘文正的流行曲一样,她对里弄里的生活,蚊香的气味,还有那里的人世故的态度,抱着熨贴的感情。美国罐头就是一个新式里弄里出来的人,中学里的班主任也是新式里弄里出来的人,甚至家里的钢琴,也是捐给了一家开在新式里弄里的幼儿园。和这样的人相处,范妮才真正得到过爱惜。要是没有在新式里弄里活生生影响着人们的价值观,范妮认为自己就不会有优越和清高。

    “我对自己的儿子不报希望。他们都没能上大学,没有教育。这种惩罚的意思是,让我们这样的人家,永远不再有出头的那一天。”爷爷说,“不过我不怨他们不争气。是我们家的从前拖累了他们,就象你爸爸一直认为是他拖累了你们姐妹。现在时代不同了,是摆脱的时候了。”

    “你说的摆脱,就是不做王家人,连中国人也不要做,对吧?”范妮问。

    “一张纸,写了擦,擦了写,就脏了。除了换一张新的纸,没有别的办法。”爷爷说。

    “但是不管怎么说,你还是个中国人的脸啊。”范妮说。

    “你的孩子也可能是个金发的孩子,我看鲁。卡撒特是北欧的人种,不是拉丁血统的。也许从你的孩子开始,就不是纯粹中国人的脸了。上海对他来说,就只是种传说了。”爷爷说。

    范妮和爷爷都沉默下来。他们在那一刻都明白,最重要的话已经说了出来,其他什么都不用再说。范妮把手c到爷爷的臂弯里,他们拐过长乐路,来到陕西路上,远远的,他们又看到红房子西餐馆了。然后,又看到贝贝家的尖顶房子了。深夜的马路上,没有行人。路灯迷离。夜色将许多细节掩盖住了,街道变得象空中楼阁那样。他们听着自己的脚步在街上响着,好象是另外两个人正在离开他们的脚步声。

    这个夏天的深夜,当爷爷和范妮在薄雾沉浮的街道上静听自己脚步的时候,王家还有一个人醒着,那就是简妮。其实,范妮还没起床的时候,简妮就已经醒了。与就是醒来,也不会马上睁开眼睛的范妮不同,简妮总是先突然睁开眼睛,然后,意识才醒来。她先看到了窗外发红的夜空中广玉兰阔大的叶子,那些叶子有着杏黄色的背面,看上去更象是枯叶。简妮吃惊地看着窗外的树叶,简妮虽然已经回到上海两年了,但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还是为自己身处与阿克苏的干燥黑暗截然不同的地方而迷惑,在阿克苏团部中学的教工宿舍,深夜的房间里看不到一点点光亮,更看不到树影婆娑。然后,意识回来了,她知道自己这不是在阿克苏,而是在上海的老家。四周充满了上海弄堂深处那种沉夜的寂静,空气里能闻到混杂在一起的树的气味,楼下天井里升上来的潮湿水气,阳台的竹竿上晾着过夜的衣物散发出来的洗衣粉芳香添加剂的气味。此时,简妮还在半睡半醒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象一粒沙子被席卷而来的沙暴裹夹一般,被心里滔滔而来的无助吞没了。这种无助的感情,是简妮到现在为止的生活中最熟悉的感情,从她懂事时起,她就在父母的身上学到了,体会到了,但她自己并没有体会,她觉得自己是与其他孩子一样快乐的小孩。等她按照知青子女满十六岁可以回上海的政策,如愿回到上海,在从新疆来的火车刚刚进站,她刚刚看到月台上汹涌的人流,这种无助就象花一样,从她心里盛开出来。一离开新疆,简妮的心底里就爬满了无助,这是简妮最真实的情况,也是最大的秘密,谁也不知道,即使是她自己,也不想正视。因为她觉得这是荒唐而古怪的感情。每一次,当它从心里升起,象开水上的蒸汽,简妮就会“扑”地一口将它吹开。这样,简妮就真的醒过来了。她不是真正的午夜梦回,而是有事,她今天要给她的推荐教授,哥伦比亚大学的武教授打电话,告诉他自己的签证情况。

    第五章versethe song(16)

    简妮靠在枕头上,就着路灯s进房间来的光亮,看看手表。她要等到美国时间的中午时分,这是合适打电话的时间。

    将要过去的一天,对简妮来说,漫长得不可置信。好不容易等到了经济担保,唯一的,但是被再次拒签。当自己大声争辩的时候,她看到一同等待签证的中国人眼睛里的慌乱,那台湾人刻薄地微笑着注视着她,但旁边的中国人却被她的宣言吓得直眨眼睛。然后,叔公去

    世了,看他的样子,好象只是屏住呼吸而已。但是医生却说,这就是死。那时,她听到医生的声音,想到的却是自己,她感到自己也象医生宣布的那样,结束了,一片漆黑。其实,在对那该死的台湾人大声吼叫的那一刹那,她的眼前也是一片漆黑。然后,爸爸妈妈默默坐在窗边,什么也没有说。简妮看着他们的背影,还有老房子前的树,那是棵广玉兰,在初夏的时候开大朵的白花,将要谢的时候,那些花瓣变得焦黄,并且失水,就象惨痛的记忆那样凋败而哀伤。他们看着那些花,简妮看着他们,突然猜想,当年他们被到新疆去的时候,是不是也曾站在这个窗前,默默望着那棵花树不说话。这间屋,是二楼最好的一间,原先是爷爷和乃乃的卧室。简妮又想起来,自己很小的时候,中美建立外交关系,建交公报在晚上八点的中央电台新闻节目里广播时,他们正在新疆,爸爸妈妈站在自家窗前,打开了窗,听外面拉线广播转播的中央台八点重要新闻,他们也是这样默默的,象昏了过去的鱼。他们的背影上,总是密密麻麻写满了简妮不忍心看的失望和希望。简妮假装睡午觉,其实是不想再看到他们,她紧紧闭着眼睛,看着眼皮上的那团红色。然后,全家都听到爸爸和范妮的争吵,他们说的那些话,简妮知道全家这时都开着各自的房门,都在听。让简妮深以为耻的是,爸爸已经不对简妮的出国抱希望了,简妮和范妮一样,也在整个二楼的铜墙铁壁般的寂静里,听出了全家对自己的放弃,还有全家对范妮的希望。简妮那时也躺在自己窗前的小床上,装作继续睡觉的样子,她直挺挺地躺着,觉得自己就象是一只死河蟹,纵是活着的时候身价再高,味道再美,不能爬了,也就被抛弃了。

    简妮的心里,有着范妮万万体会不到的沧桑。

    但简妮到底是新疆回来的,她不光从小就体会过无助的感情,也从小就见识过即使是毫无希望,也要死命挣扎的奋争。她见到过在来往于上海和新疆的长途火车上,妈妈是怎么躺在行李架上,连滚带爬,披头散发,为了在爸爸没把带到新疆的包裹行李拿上车前,先抢好放行李的地盘。她见到过爸爸躺在硬座的椅子底下,脸枕在一堆垃圾旁边打盹,她自己,就是爸爸妈妈和他们的新疆同事们从车窗上塞进车厢里的,因为整个过道上都挤满了人,根本上不去了,当她被人七手八脚举着塞进臭气熏天的车厢里时,她看到过一个年轻的阿姨被人从月台上挤了下去,掉到火车下面去了。在范妮的哭声里,简妮决定,一定要给武教授打个电话,告诉他,获得他的同情。

    简妮与武教授认识,是在人民公园的英语角。武教授来上海为美国公司做市场评估,他听说在英语角可以和普通的上海青年交流,就找了一个时间去看。那天,正好简妮也去英语角。事情也是凑巧,当时和武教授一起去的,还有几个白人,英语角的上海人一拥而上,抢着跟那些白人说话,将中国南方人长相的武教授渐渐挤到简妮的身边。简妮闻到了他身上的香味,是叔公从香港带回来的剃须水的香味,她看了他一眼,正好看到他被冷落以后脸上自嘲的微笑,于是,简妮向他挑了挑眉毛,表示同感。于是,他们就开始交谈起来。

    “上海的小市民就是这样的,我抱歉。”简妮说。

    “没有,没有,”武教授笑嘻嘻地摇头,“全世界的小市民都是这样的。看到上海的小市民和全世界的一样,我才感到高兴。要不然这里反倒不象人间。”武教授说。

    武教授长着一张鼓舞人心的热情的脸,让简妮心里感到温暖和希望。当武教授告诉她,自己是商学院的教授时,简妮马上说:“对的,我就是准备去读商科的。” 当时,她只是想让武教授感到志同道合的亲切,能吸引他和自己多说几句。后来,她马上又想到自己也许真的可以去读商科,这样,可以用武教授的名义来写推荐信,这样更有利,自己到底捞到了一封美国教授的推荐信。然后,简妮发现自己放弃一直申请的电机专业竟然一点也不犹豫,她想起了范妮对自己考电机系的动机的怀疑,她想,也许范妮说的是对的,自己不过是想讨好爷爷。

    那个在人民公园y沉寒冷的下午,对简妮的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时刻,她和武教授离开了站在梧桐树下,带着有些不自在的微笑练习着英文,追逐着机会的人们,在公园里散了步。她告诉了他自己的家史和抱负,与她要到美国学商科之间的必然联系。她一边想,一边说,但是却好象它们已经经过深思熟虑,而且带着屡战屡败后的坚忍与哀愁。那一字字,一句句,好象都是简妮从来没对人说过的心愿,甚至是她以前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心愿。简妮象踩在一块西瓜皮上面那样,危险又刺激地在她有限的家谱知识里滑来滑去。心里惊叹自己说谎的本事。

    第五章versethe song(17)

    “哇,真的想一个历史小说一样,真的动人啊。”武教授说,“这么说,经过一个大圈子,你的家族又将要在你的身上开始回到商界。”然后,武教授告诉她,到美国去读现代商科,一定可以实现她的愿望。

    简妮沉着地说:“我知道,我的叔公五十年以前在it学的就是ba。他是我们王家的继承人。”

    在没遇见武教授前,简妮从来没有想到过要继承王家的祖先,再当一个买办,这个行当真的是他们全家避之不及的,是他们所有灾难的根源,是他们洗刷不去的污痕,简妮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在这上头得益。但她知道,任何东西,要是可用,哪怕吃相再难看,也要紧抓不放拉过来,也要尖脑袋钻进去。

    在武教授面前,简妮不动声色地隐藏着心里的焦虑,彬彬有礼,又积极上进,充分表现出了自己从来是个聪明勤奋的好学生,也很恰当地告诉武教授,自己正在等待美国亲戚的经济担保寄到,就到美国读书。

    当武教授知道简妮也将要去纽约时,就给了她自己的名片,让她到了纽约以后联系他,在专业上,他可以帮助她。简妮这才知道,哥伦比亚大学的商学院是美国有名的商学院。“也许我将来会到你的商学院读书的。”简妮说,声音里带着点做梦的不塌实,武教授却肯定地说:“如果你想要,就会做得到。我们那里有中国学生,他们都做得很好。有些人来的时候比你的英文差多了,现在都是系里的好学生。你当然也能行。”然后,他点了点简妮小心握在手心里的自己的名片,“如果你需要,我也会帮助你的。”

    武教授细长的,印着深蓝色名字,地址和头衔的名片,是简妮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

    后来,果然在简妮的要求下,武教授在她申请新泽西州立大学经济系的时候,为她写了推荐信,而且,他特地为简妮拷贝了一份寄给她看,他着重写到,她家族背景的重要意义。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家族历史在她生活中活生生的益处。

    在简妮心里,武教授就是她的漫漫寒夜里最后一颗星星。

    正等着纽约时间的下午一点,好给武教授办公室打电话的时候,简妮听到范妮的声音。应该说,象范妮讨厌简妮一样,简妮也讨厌范妮;象范妮嫉妒简妮一样,简妮也嫉妒范妮。仇恨的感情也总是彼此的。只是范妮仗着在上海长大,也因为她性格里的自暴自弃,而肆无忌惮些。简妮因为心里另有伟大目标,她更维护在家里已经受到歧视的父母,也在感情上得到父母更多的爱护和安慰,而乖巧些。她知道自己的乖巧能得到更多的同情,所以她就更加隐忍。她们彼此最直接的联系,就是妒忌和妒忌引起的仇恨。听到范妮和爷爷在爷爷屋里说话的声音,简妮的心往下一沉。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打美国长途,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一定会说谎的,一定会打肿脸充胖子的,就象范妮一贯做的那样,但她不想让范妮听到。不想让范妮发现自己和她是一样的。

    其实,她也不愿意爷爷听到。她将自己的专业从电机改到经济的时候,对爷爷解释说,因为有武教授的推荐信,容易申请到学校的奖学金,申请到学校的奖学金,签证的把握就大一点,对经济担保的要求就可以低一点。简妮强调,此刻做一切决定,一切都以能得到美国签证为主。爷爷没说什么,但简妮能感到他的震惊。他问了一句:“在美国,学经济就是学商的第一步,你一定是知道的吧。”简妮再三强调,一切以能得到美国签证为主。这是个强有力的理由。但简妮心里,还是觉得自己这样做,在某个地方,的确不妥。而且她能模糊感到,这不妥,象一个猎狐狸的陷阱,远远的,在地面上,能看出些异样,但在深处,则是一个巨大的陷阱。远比范妮说的要大,比简妮自己能想象的,也要大得多。

    简妮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才是好的。

    终于,简妮庆幸地听到了爷爷和范妮相跟着下楼的脚步声,他们把长久没有打蜡的木头楼梯踩得吱吱地响。等听到楼下大门的斯别灵锁“喀哒”一声撞上,简妮立刻就爬起来,走到爷爷房间里,并掩上了门。她也不想让爸爸妈妈听到自己与武教授打电话的声音,她有时觉得自己与这个武教授之间的联系,带着某种灼人而模糊的,令人不安的秘密。真的带着范妮所指责的背叛的意思。

    简妮握着那张小心收藏起来的名片,上面有武教授办公室的电话号码。自从范妮去美国以后,家里申请开通了国际长途,不用半夜到南京西路的电话局去打电话了。因为国际长途太贵,范妮在美国时并不常真正打电话,而是在每个星期规定好的时间,拨通家里的电话,等铃响满三下以后,就挂断。这样,表示一切平安。要是电话响了四下,五下,范妮还没有挂断,就表示她要和家里人通话,家里人才拿起话筒来,接通电话。但范妮很少有想与家里人通话的要求,总是响了三声,就将电话挂断了。所以,家里的国际长途几乎没怎么用过。简妮更是第一次用国际长途。

    电话的那一头沉默着,只有沙沙的电流声。简妮几乎觉得跳线了,终于响起了遥远的铃声,那是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的铃声。简妮感到自己的手心突然变得又湿又凉。

    “罗伯特。武。”武教授的声音还是那样鼓舞人心。

    第五章versethe song(18)

    “我是简妮王。”简妮说,“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上海那个要到美国学商的学生。你那时给了我你的名片。”

    “你到纽约了吗?”武教授想起来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很高兴,“欢迎你。”

    “我还没有。我还缺少一个文件,补齐了才能得到签证。我特地打电话告诉你,等我的

    文件齐了,到纽约了,我还是要来读你们学校的商科。”简妮说。

    武教授那边停了停,问道:“你打长途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吗?”

    “是的。”简妮说,“因为请你写推荐信的时候,我告诉过你,我将要在秋季开学以前到纽约,现在我还不行。还需要时间。”

    “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吗?”武教授问。

    “谢谢,现在没有。”简妮说,“要是我到了纽约,我的成绩够格,希望能跟你读书。”

    “可以,我会很高兴。真的。”武教授答应说,“需要我在系里游说,我也会尽力。”

    “那真的太谢谢了,你真仁慈。”简妮说。她几乎就要忍不住求援了,但终于没有开口,她知道分寸,还有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那么再见,很高兴再次听到你精致的英文。不要放弃,你会成功的。”武教授鼓励她说。

    “我知道会的。”简妮轻轻笑着说了再见。她放下电话,就势坐了下来。她心里有个声音在高呼:“请帮帮我吧,帮帮我,给我新的入学通知,给我新的经济担保,帮我给领事馆打电话,敦促他们给我签证,就说我是美国的急需人才,立刻让我到美国去吧。”也许是刚刚打电话时太紧张了,现在松下来,简妮直觉得自己浑身抖作一团。她努力控制,但心里的颤抖一阵阵地不停地释放出来。她坐在爷爷常坐的旧藤椅上,藤条已经松了,身体在椅子上往下陷,好象被嵌入一个弹丸dx之中。?

    第 13 部分

    欲望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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