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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阅读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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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彩 作者:十九瑶

    出纳,帮人管账,比辛苦种田要来钱快。

    颂然于是搬了一只小条凳去村里的小学蹭课,一笔一划学着写数字。

    后来的某一天,他从邻居嘴里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说父亲打算离开下溪村,去繁华的省城打工,等过几年攒够了钱,好续一房媳妇。

    他跑去向父亲求证,父亲抽了口大前门,缓缓吐出呛人的烟雾来:“你妈走得早,我不能一辈子单着,总要找个人一起过。”

    颂然问:“爸爸,你会带我走吗?”

    父亲没说话,也没看他,顾自盯着烟头沉默良久,点了点头。

    颂然于是放下心来,继而产生了一些伤感的念头――他就要离开这座小村庄了,玩伴带不走,卖豆腐的阿婆带不走,鸡鸭猪狗也带不走。省城固然新奇,却是一个令人畏惧的大世界,宽阔的马路盘根错节,不像小村庄里,一条土路就能串百家。他得紧紧跟在父亲身后,免得走丢了。

    临行前,父亲装了整整两蛇皮袋的家当,颂然有样学样,也叠好自己的衣服裤子塞进去。父亲全给拿了出来,弃置一旁,说:“别带了,到省城给你买新的。”

    颂然信以为真,喜滋滋地挑了一套最好看的换上,把其余的衣服送给了小伙伴们。

    六岁生日那天早上,他跟着父亲第一次踏上了绿皮火车。

    火车拉响了悠长的汽笛,锅炉内蒸汽滚腾,机械轴带动几排钢轮“咔嚓咔嚓”碾压着铁轨――颂然攥着手里的车票,来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

    t市。

    父亲告诉他,这里就是省城,颂然没有一点怀疑。

    对初出茅庐的他来说,这儿有水泥马路、火车站、楼房、商场和小轿车,有与乡村不同的建筑粉尘味,路上行人穿着新奇古怪的衣服,当然是一座辉煌繁荣的“大城市”。

    走出火车站,转乘中巴车。他帮父亲拖着沾满灰尘的蛇皮袋,战战兢兢绕过旁人,找到了两个空座。车辆开动起来,他枕臂趴在窗口,好奇地打量着沿途熙熙攘攘的人流,心想,从今天开始,我就要住在这儿了。

    这里的房子每一栋都好高啊,是住两层楼好呢,还是住三层楼好呢?

    胡思乱想中,车子拖着一路逶迤的尾尘到了站,父亲扛着蛇皮袋带他下车,走过不长不短的一段路,来到一座大院前。

    院门是老式的铁栅栏,挂着褪了色的红横幅,旁边的传达室空荡荡的,没有人在。

    父亲望着那条横幅站了一会儿,把他领到西墙边,告诉他,爸爸落了一件重要的行李在火车站,必须马上回去拿。

    颂然仰头问:“要去多久呀?你什么时候回来?”

    父亲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对他说:“你等在这里,从一开始往上数,数完了,爸爸就回来了。”

    “知道啦。”

    这一点也不难。

    颂然数数非常快,总是没一会儿就数完了,父亲一个来回的时间,说不定够他数好几趟的。

    他想帮忙把行李搬到院墙边,好让父亲腾出双手,来去方便,父亲却古怪地不肯松手,扛起那两只沉甸甸的蛇皮袋,快步返回公交站,登上了最近的一趟车,在车尾扬起的滚滚烟尘中消失了。

    颂然不知为什么有些心慌,赶紧坐下来,伸出十根手指头,一根一根掰着数。

    一、二、三、四、五……边数边安慰自己,没事的,眨眼就数完了。

    只要数完,爸爸就会回来了。

    那时的颂然还不知道,数字是没有尽头的。

    一百数得完,一千数得完,一万一亿也数得完,唯独他在等的……永远数不完。

    他太想让父亲回来,所以数得越来越快,破百破千地往上累,快要超出六岁孩子所能承受的极限。

    远处的站台上公交来了又去,时而经过一辆,时而又经过一辆。

    每当有车进站,颂然就兴奋地跳起来,伸长脖子踮起脚,眼巴巴盼着父亲能从打开的车门里出来。但每一次,灰尘扑扑的人群里都不见父亲的身影。更可怕的是,当公交车开走了,激动的情绪冷却下来,他会突然忘记自己数到哪里。

    数字太大,孩子的脑瓜太小,稍一分神,就散得影儿也揪不住。

    忘记的次数多了,颂然变得越来越焦躁,又不甘心次次从头数起。他慌乱得要命,跺着一双小脚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抓起有棱有角的石头,努力往墙上涂划记号。

    天色渐晚,黄昏临近。

    末班车驶离了站台,四周不再有来往的行人,空气变得寂静,也变得寒冷。颂然看不清墙上的记号了,他用冻僵的手指摸索墙面,想让脑海里凌乱的数字沉淀下来,可这真的太难了。他越焦急,就越记不住,最后整个人像是傻了,懵头懵脑地跌坐在墙角,凄厉地哭了出来。

    怎么会数不完呢?

    从前他明明数得那么好,每一次都能数完的,为什么这一次就数不完呢?

    他一哭,大院里有了动静。栅栏门缓缓打开,黑暗中一束强光打在他身上,刺得他泪水失控,山洪决堤般地往下涌。

    福利院院长走近他,弯腰问过情况,要领他进去。

    像颂然这样被父母以各种借口遗弃在福利院的孩子她见得太多了,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可不管她怎么劝说,颂然就是扒着墙角死活不肯走,哭着喊他快要数完了,爸爸就要回来了。

    院长看他脾气犟,只好任他待在原处。

    那天半夜,院长悄悄出来,将几乎冻僵在墙根的孩子抱了回去。当时颂然还留有几分破碎的意识,却已经不再抵抗。他蜷在院长阿姨怀里,口中无声地念着数字,滚烫的泪水溢出眼角,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2001年2月24日,六岁生日的第二天,颂然被t市儿童福利院收养。

    他的强迫症也是从这一天开始发作的。

    最初,他会趁看门大爷不注意,偷偷溜到福利院外面,蹲在西边的墙角掰手指头。后来被逮了回去,他就扒着大门的铁栅栏,遥遥望着父亲离开的那座公交站台数数。再后来,他被严加看管,锁进了小隔间。可老师每次进去探望,他永远是一个固定的姿势――面对墙壁,手指不断涂涂画画,魔怔似地写着阿拉伯数字。

    他沉浸在封闭的内心世界里,对外界毫无反应,除了数数,什么都不做。

    一碗饭端到面前,他都要一粒一粒数着米吃。

    当时的医疗观念还很落后,像颂然这样患有重度强迫症的孩子,只有送去精神病院一条路。但就在大人们计划这么做的时候,颂然奇迹般地在一夜间恢复了清醒。

    仿佛冥冥之中感知到了危险。

    他不再成天计数,漂亮的眼眸也明亮起来,似晨星闪耀。他微笑着面对每一个人,礼貌,懂事,格外惹人喜欢。

    就这样,颂然顺利留在了福利院。

    老师和护工们见他康复了,偶尔会善意地打趣,说颂然还没上小学就能数五六万,今后一定是个数学小天才。颂然乖巧地朝她们笑一笑,又摇摇头,谦虚地说自己没那么厉害。

    这时候脑仁总会尖锐地痛起来,他必须低下头,咬住牙根,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忍耐。

    八岁那年,颂然上了小学。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数学成了他成绩最差的一门课。印在纸上的数字如同一场噩梦,他无法直面,连最简单的四则运算也完不成,原本的数学天赋就此戛然而止,彻底荒废。

    但最让他害怕的不是数学课,而是体育课。

    因为上课之前,老师会要求大家站成一排报数。

    嘹亮的报数声一起,他就失控地陷入了恍惚,忍不住跟着数下去,仿佛父亲将随时出现在操场的某个角落,身穿旧冬衣,肩扛蛇皮袋,笑着向他伸出手,要接他回家。他只有把指甲掐入掌心肉里,逼迫自己去想别的事情,才能摆脱欲望和幻觉的掌控。

    十七年过去了,颂然的病症反复发作,时而轻,时而重,一直不曾痊愈。

    他与数学擦肩而过,没能做成一个会计或出纳,而是机缘巧合地成了一名插画师。他千里迢迢回到了南坞乡下溪村,父亲不在那里,也从没回去过。村庄早已翻天覆地换了模样,左邻右舍的老宅子一栋栋推倒重建,幼年的玩伴离开了,记忆中的老人们故去了,没有谁还记得村口曾有一户姓颂的人家。

    今年颂然二十三岁,活得很清醒。

    他明白父亲不会再回头,自己也早已离开了那个长久等待的地方。他应该找一个相知相爱的人,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在这个家庭里,他将承担起男人的责任,而不能躲在记忆中,继续扮演一个被宠爱的孩子。

    可未达成的执念就像附骨之疽,还牢牢藏在病症里。

    那个扛着蛇皮袋挤上公交车的疲惫身影,迄今仍未从他的视野中淡去。

    第二十四章

    day 09 21:51

    故事讲完,久远而沉痛的回忆聚作一潭黑水,吞没了孤独的叙述者,房间里空余一声声轻颤的呼吸。

    他向贺致远剖开了心扉,如同一只圆蚌面对尖锐的鹬喙张开了两片壳,露出毫无防备的软肉。这时尖喙若啄来,它连完好的尸首都留不下。

    颂然相信贺致远不会伤害他,却仍是畏怯地瑟缩了一下。

    “贺先生,贺先生……”他冷极了,钻在被窝里磋磨冰凉的脚趾,不断呼唤对方,迫切想要讨得一些抚慰,“你还抱着我吗?”

    贺致远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撑着床沿坐起来,温声说:“我在,我抱着你呢,别怕。”

    别怕,宝贝儿。

    语气是他这辈子都不曾有过的柔和。

    这时候的颂然像极了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兔子、鼹鼠或幼鹿。贺致远不由想起一周前电话里的那次争吵来,当时颂然与现在完全不一样,剑拔弩张,言辞激烈,犹如一只胀开了浑身棘刺的怒河豚。

    ――孩子、伴侣和家庭,是一个人最珍贵的东西,什么都比不上它!

    ――家庭不重要,你别生啊,繁衍那么低级,你别射啊!跟我一样做个单身汉,有大把时间让你去追求事业!

    ――我管你想几岁生孩子,布布生下来了,你就要担起做父亲的责任!

    那天贺致远是真生气了,觉得颂然上一秒还笑嘻嘻的,下一秒立刻川剧变脸,暴怒得不可理喻。他想也没想,草草涂了一张充满偏见的面具,强硬地套到颂然身上:一个蜜糖里泡大的孩子,从小被父母宠坏,二十多岁还娇纵自我地活着,以为全天下都该是一模一样的蜜罐子,对他抚养布布的方式指手画脚,容不得半点异见。

    但事实是,颂然从来就没有什么蜜罐子,甚至没吃过一勺蜜。

    那场所谓的争执,仅仅是一个被抛弃过的孩子遇见了另一个境遇相似的孩子,想大声喊醒电话那头迷途的父亲,让他回头瞧一眼,别再冷落了布布祈盼的心。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没顾得上讲求言辞妥帖。

    这样不值一提的过失,他怎么忍心斤斤计较,乃至抛出一套看似理性的家庭观,站在高处,嘲讽颂然的“幼稚”与“粗鲁”。

    don’t judge 。

    他曾这样说。

    但那个满腹偏见、凭借一点片面信息就作出臆断的人,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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