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第七章子群作老生常谈：“姐，遇到好的人，你不妨再考虑结婚。”使我意外的是，子群的男友说得一口广州话，普通的交际应酬毫无问题，几句俗语运用恰当，把我引得笑出来。“工作如何？”布朗在一旁诧异之极，“你们早已认识？”他问。布朗忽然召见我。我微笑，是刚才那一刹那决定的。“我若保证你每月还有这个收入呢？”“我的脾气非常不好。”我颓然说。她面孔忽然红了。我叹口气，为什么视我为异形？就因为我嫁过西医？迟入行？抑或平时尚有不周之处？“真的没找到？”我简直大逼供。这一下子轮到钟斯下不了台，我并不想看这场好戏，他要挽留我，不外是对我发生兴趣，要讨好我，可惜我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妞，会对这类小恩小惠大肆感激。跟着史涓生那么久，坐过平治，穿过貂皮，不劳而获十多年，对于钟斯提供的这类芝麻绿豆好处，瞧也不要瞧，他搞错对象了。“可是她去意已决。”布朗涨红脸，“信是她自己递进来的。”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只从牙缝中拼出几个字：“你这个小女人！”晚上回自己公寓睡，因生唐晶的气，电话都不听。“神经病，我什么时候少过男朋友？”“你不信。”他叹口气，“笼中鸟即使释放也忘记飞翔术。”我一旦听到唐晶有男朋友，立刻惊惶失惜。十多年来，她是我忠心的朋友，随传随到，这一年来，她简直与我形影不离，如今她有了自己的伴侣，她甚至有可能成家立室，我将渐渐失去她，感情上的打击令我失措，许多母亲不愿儿女成婚也是因为怕失去他们的爱。“你怎么知道？”小息时我将泥捏成小小人形，单在面孔着色，将它们化妆成小丑。我细心地在一寸大小的面孔上画上大眼、眼泪和扁扁的小嘴。她竟一字不与我透露，将我瞒在鼓中。好家伙，这样是待朋友之道吗？她一开口便恶人先告状：“你与那娘娘腔同居了？人影都不见，史涓生要结婚你知不知道？你倒是很笃定，听说还辞职，这许多大事你都可以自己担起？不得了，你本事益发高强了。”但唐晶到底还是自己找上门来。“什么”这真是大新闻，“她有密友？”“划算的买卖，丈夫要多少有多少，美丽值千金。”唐晶在我对面，忍笑忍得脸色发绿，那金发男人信以为真，一脸失望，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异常惋惜，“对不起。”他退开。我同女书记露斯说：“我请假半日。”“死相。”这时身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咦，你，我还以为你昨夜醉得很，今天怎么又起来上班？”“与他新欢在一起。”我无动于衷，“衣服不必着色了吧？”我问道。我只是直接地反问一句：“关你什么事？”我心不在焉，正嘀咕没事做，便答应与他们吃西餐，我没有胆子同他们上中菜馆，怕子群会以苏丝黄姿态教洋人用筷子，我的心灵很脆弱，受不起刺激。我微笑。“他说他不再爱我。”我将小丑送入烤炉。“吃男人的苦还没吃够吗？”我恼，“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你的事情，一概瞒我，这算公平吗？”“我天生一张白板面孔，没有五官。”“我又不是问你，”金发男人也生气，“我问的是这位小姐。”他看向我。我不搭腔。我毫无表情，他则活泼得很。“咦，”他说，“那个恶女人今天不在？”他指的是唐晶。真威风，要是尚未辞工，准得紧张得一轮心跳，现在我态度服从，不过是礼貌。“你很久没见你妈妈了。”这一年来我了解到钱的重要，有钱，就可以将生活带入更舒适的境界。“你爱我吗？”我吃醋？谁的醋？莫家谦的醋。我把唐晶男朋友的名字记得这么牢干什么？自己的妹夫姓什名谁还不记得，我是要独自霸占唐晶啊，我怕失去她。他一阵风似被布朗拥走了。我自床上跳起，忽然之间泪流满面，我披上外套冲出去。我并没有为这件事去请教唐晶，不是过了河就拆桥，我也到自己作抉择的时候了。“莫名其妙的男人，别难过，子君，他配不上你。”三十年的友谊毁于一旦，我不能蒙受这种藏书网损失。“加了薪水，”我抗议，“接近六千。”我是怎么了？我疯了吗？“他呢？”唐晶说：“有那么好的女儿，真羡煞旁人，还哭。”“唐晶，最近很少见你，你到哪儿去了？夜夜笙歌？”一样是外国人，这一个就好，跟以前那些不可同日而语。这时候安儿拍起掌来，欢呼：“唐晶阿姨。”“你才叫春呢。”唐晶吟道：“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唐晶闻叹息之声，转过头来问：“你也会有感触？你这个幸福的、麻木不仁的女人。”三个女人搂作一团大笑。当夜赴宴，我脸色稍霁。我呆了一下说：“恨也要精力的。”布朗额角露出青筋，我看着实在不忍。“子君？张允信。”老张也习以为常，不以为奇。“你一向以为自己比我能干、博学，对我，你爱骂爱讽刺我绝对没话讲，给点小恩惠，你就以为提携我，你对我，恩重如山，情同再造，你俨如做着小型上帝，你太满足了，谢谢这一年来的施舍，我不要这种朋友，你高高在上的找别人衬托你吧，我不是百搭。”“我？美丽？”我嘲弄地说，“失去丈夫，得回美丽，嘿，这算什么买卖？”钟斯开始与布朗自相残杀。他们都说新大班今日来作“亲善探访”。“不为什么，一种习惯，对不起。”我开车门。我说：“钟斯先生，我已另有高就了，布朗先生说得对，像我这种‘人才’，车载斗量，公司里挤得犹如恒河沙数，实在不劳挽留，”我站起来，“我去心已决，不必多言，这件事与布朗先生完全没有任何关系。”我如背书般流利，“工作我不是不胜任，同事又待我很好，”完全昧着良心，“是我自己要转变环境，一切与他人无关。”“当然做，为什么不做？写字楼闹哄哄的，一天容易过，回家来坐着，舒是舒服，岂非像幽闭惩罚？”“咦，童心大发？”她沮丧地说：“我总共才会那么几句诗词。”对我来说，如此归宿不如不要——呵，我不应大言不惭，怀着妒忌的心，归宿对我来说，已是下辈子的事了。“好，好。”他无可奈何，“总之是生意，两个月内交货，可以赚八万港币，是一笔小财，但我双手难赚，要你帮忙，如何？”子群在当日晚上约我吃饭。轮到我内疚。人各有志，她又没逼我同外国人好，我何苦为这件事瞧不起她。“我需要十小时的睡眠，”我将面具一把撕将下来，“我累。”拿起手袋就走。子群说得对，这么多月下货都寻到买主，可贺可喜，我没有什么感觉，如果有记者访问我，我只会说：史医生那领花的颜色太恐怖，绿油油的。“什么，辞工？做完了那些‘艺术品’，我不吃饭了？”“你现在赚多少，区区四五千元？”老张问。我学会抽烟。“我们开始的时候都是低级职员，布朗先生，都需要鼓励提拔，公司扩张得那么厉害，与其聘请新手，不如挽留旧人。”“我分多少？”我们在深夜的市区散步，风吹来颇有寒意。我穿着件夹旗袍，袍角拂来拂去，带来迷茫，仿佛根本没结过婚，根本没认识过史涓生，我这前半生，可以随时一笔勾销，我抬起头来，看到今夜星光灿烂。“喂，千万不要冲动，考虑清楚再说。”他嚷，“有委屈同我说。”“相貌呢？”唐晶犹自悻悻，“他妈的，虎落平阳被犬欺。我这只皮包还是喧默斯的，时值一万八千元，用来打街市婆，真正暴殄天物。”“他叫……对，叫莫家谦。”布朗连忙挤出一个笑容，“见笑，可林，见笑。”“人各有志。”我说，“你喜欢无锡大阿福泥人吗？”“咄，你这个人！”那个男人叫莫家谦。我微笑，“我也这么想，老张，谢谢你。”我大觉痛快，开了门，咱们三个女性瘫痪在沙发上。我看他一眼，“我不打算做这种小人，在你面前说他是非，他能够在公司呆那么久，总有他的道理，况且我已打算辞职。”“唐晶与一个年轻律师走得很密，你知道吗？”子群闲闲说起。洋人，我耸耸肩，可幸我不是子群。“他为什么同你离婚？”安儿99lib.一走，我落寞。“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事情有多久？”我跳起来，声音都颤动。唐晶到这个时候才注意安儿，“史安儿，你这么大了。”她惊叹。已进展到同居了还不与我说一声，难怪最近要找唐晶的人几乎要提早一个月预约。而她也向我吞吞吐吐过数次，终于没出声，把这个秘密守得牢实。“好，杀。”“为生活呀。”我说得很俏皮。“隔一会儿再同你说，大班在这里。”“尤其是不在乎薪水地做，只需办妥公事，不必过度伺候老板面色，情况完全不一样。”“你真面目如何？”“我不相信。”他对我笑。我白她一眼，“黄皮树了哥，专挖熟人疮疤，落拔舌地狱。”我没有笑。布朗反驳，“她只是低级职员——”我像是喝下瓶九流白酒，喉底下直冒酸涩的泡泡。能够一醉也是好的。传闻已有好些日子，这个新大班将探访日期拖了又拖，只是说忙，此刻真要来，大家已经疲掉，各管各干，反正他也搞不到我们，左右不外是布朗说几句体己话就打道回府。“是。”布朗站起来，“工作人员上工辞工，是极普通的事。”我淡淡应：“呵。”我很替涓生累。安儿向往地说：“我也希望有这么一个女朋友。”“三万。”我又叹口气，“其实史涓生也不是奸人。”我撑着头想很久，“大概我也有失职的地方。”“人品不错，”子群笑，“不是到处约女人那种男生，至少，他从未约会过我。”“真的没有。”她坚决否认。“不，学做女娲。”门外细雨霏霏，我站着等计程车。朋友？我冷笑，这也叫朋友。吃足十二个月的苦，也太够太够了吧，自然我们可以在患难中争取经验，但这种经验要来干什么？成大器的人必先得劳其筋骨，我还是做一个小女人吧，这已是我唯一的权利了。我受宠若惊之余并没有卖友求荣，我马上裂开嘴说：“她说什么亦即等于我说什么，先生，我们就快结婚了，你说她是不是有权代表我发言？”子群对她未婚夫说：“姐姐一向冷如冰霜。”“我顶得住。”“子君。”有人叫我。唐晶问：“房子问题解决，还做不做？”“不是死相，是婢妾相。”我匆匆挂上电话。“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唐品愕然问。“先生，这是一间高尚的餐馆，请你立即离开。”唐晶恼怒地说。天气暖了，唐晶是永远白色丝衬衫不穿胸罩那种女人，她的豪爽是本地妞所没有的，她的细致又非洋妞所及，怪不得洋人朝她看了又看。“送你一程如何？”“你一点自信也没有。”唐晶说道。她一呆，显然就在那一刹那，我俩三十年来的友谊船就触礁沉没。我气鼓鼓地往床边一坐。我强笑道：“提是略略提过，我以为是普通朋友。”我咬咬牙，反正心中了无挂念，也罢，出来拼一拼，也许是生命中另一个转折点。“那么你起码有七天不眠不休。”我又骂安儿：“你为什么不希望生大麻疯。”我说：“储蓄如建万里长城，我会尽力而为。”她还努力着，“但我们一直是好朋友。”“我爱你如姊妹。”这唐晶越发紧张了，整个人如一张绷紧弦的弓，一下子受不住力就会得折断开来，我不是不替她担心的。唐晶怔住，一向她都是女人堆中的明星，吊膀子的对象。“你可以朝这条路走呀，死心眼，朝九晚五，似坐牢般，成日看人眉头眼额，有什么味道，亏你还做得津津有味。”“正是。”“你们在商量正经事？好，一会儿我再过来。”他总算识相，走到一边去。布朗眼眉毛也不抬一下，立刻批准，我也不期望他说出什么难分难舍的话来，各得其所。如果我是一个争气的女人，我应当将本票撕成两边，再苦苦挣扎下去，但我的勇气完全是逼出来的，一旦获得喘息的机会，便立刻崩溃了。“有什么如何？购置一台电脑起码可以代替十个八个咱们这样的女职员，”我苦涩地说，“不外是忍耐，忍无可忍，重新再忍，一般的文书工作我还应付得来，人事方面，装聋作哑也过得去，老板说什么就做什么，一九*九*藏*书*网日挨一日，很好。”“你要辞了工来同我做。”我把支票交给银行，说也奇怪，整个人立刻有说不出的愉快。“为什么？”我点点头，这一点我相信。“我有丈夫，我女儿并非私生。”我替小丑小小的手也描上白色。每日下班，我往老张处搓泥，穿着工作服，缚着围身，满手泥浆。我暗暗也明白三分，虽说朋友之交要淡如水才得长久，但我实在忍不住，自恃与她交情非同小可。我叹口气，谁会指了名来剥无名小卒的皮呢？“看样子你始终是要再结婚的。”我仿佛把内心的喜怒哀乐全发泄在这小小的人形中。“子君，那种鸡肋工，你为何死命留恋？外边的天地多么广阔美丽，你为什么紧紧地关闭你自己，不愿意放松？”他找到车子，开门让我先上。我说出地址。“那些人来人往，算不得数。”唐晶说的，做小职员有小职员的安全感，就算上头震得塌下来，咱们总有法子找到一块立足之处，在那里缩着躲一会儿，风暴过后再出来觅食。索性提起手袋走出公司。“小姐，心肠别太硬。”他笑。老头存心捧我：“却艳若桃李。”唐晶说：“始终希望有人陪，是不是？”“很好，说得很好。”我吓一跳，“喂，你无端端怎么又损我？就因为老公扔掉我我还活着就算麻木？你要我怎么办？跳楼？抹脖子？神经病女人。”而奇怪的是，我也习惯晚上开会开到八点半，心痛地叫计程车过隧道，到了公寓便一碗即食面，上床睡觉。有很多事，想来无谓，明天又是新的一日。隔壁一桌四个洋男人，说着一口牛津英语，正谈生意，不住向我俩看来。安儿奇道：“一年不见，唐晶阿姨还是一样臭脾气。”连忙拉她到停车场，驾车驶送她回家。像今夜这件事，她一定也身受过同类型的遭遇，所以才恨之恶之，借故大大地出一口气。我转头，可林钟斯站在我身边。我不响。算了吧。我知道风一吹，她的酒气上涌，要醉了。我托着头呆想半晌。“是吗？”钟斯看着我，“子君，我代表董事局挽留你，明天你调到总公司宣传组来做我的私人助理。”“听着，徒弟，我接到一单生意，有人向我订制五百具艺术品——”“别耍嘴皮子，是不是有了男朋友？”我急急扯住她手臂。我同他说：“得。”“二万五。人家是冲我的面子来下订单的，你胆敢与我付价还价？”唐晶笑着跟安儿说：“令堂与我如此直吵了三十年。”我几乎马上明白，可林钟斯在他身边。“人为财死。”“你是在游说娜拉出走么？”我无奈地问。其实老陈两夫妇很可怜，陈某昨夜到底在什么地方借宿？他倒会美其名，推在我身上，而他老婆竟会乐意相信，总比相信丈夫在小舞女处好吧？史涓生始终是帮我的，他出没如鬼魅，但他始终是帮我的。我说：“有机会的话，我不会说我不愿。”“我不想见到她，她实在太势利。”我说，“这次安儿回来，我也没有安排她们见面。”他有五十岁了，头发斑白、身体臃肿，不过对子群很体贴，这种事女人一向很敏感，立即可以看得出来。我默默无言。“你于是很愉快地批准？”两星期的假期完毕，送女儿回加拿大的时候，我禁不住大哭起来，实在是不舍得她，并且一年来未曾好好地哭过，乘机发作。感情是不可靠的，物质却是实实在在的。我摇着头笑，用手臂枕着头，看她与安儿聊得起劲。她要我出来见见她的洋老头。唐晶说：“火气大怎么样？一辈子嫁不出去是不是？你圣贤得很，嫁得好人呀，此刻结局如何？”拥有可以共谋一醉的朋友更好。人生在世，夫复何求（语气有点像古龙）。他成了大明星。子群在这时略有喜气，“今年倒是很多陈年旧货都得到婚嫁的机会，不说笑，姐，很快就要轮到你。”我是个小女人。我几时有否认过？谁封过我做女强人？亏她有胆子事事来追查我，我剪个指甲都得向她报告？而她却鬼鬼祟祟地什么都不同我说。我长长叹口气。“不，要不吃法国菜，要不失陪。”我一口咬定。“是的，九_九_藏_书_网你总得恨一个人，不能恨史涓生，就恨母亲。”她笑。“那是因为我密密换面具之故。”结罢结罢，随他们高兴。他取出名片放我桌上，“子君，我们通电话。”子群经过那次事，对我是很迁就，去订好位子。“你的丈夫呢？你有没有丈夫？”“据说在公司里你情绪一向很稳定。”“自然，以前你四平八稳，像块美丽的木头，一点生命感也没有，现在是活生生的，眼角带点沧桑感——有一次碰见史涓生，他说他自认识你以来，从来没见过你比现在更美。”“五官端正了。”“夜夜开会。”他看我，一边摇头一边笑。我呈上辞职信。金发男子连忙看我的名牌，“子君？”他乖觉地说，“子君是我的老朋友，没想到现在替我做事，还敢情好，几时我来窥伺她是否合我们公司的标准。”老头有点兴奋，“婚后我们到达凡郡蜜月旅行，维朗尼嘉说，待我退休时，陪我一起去英国落籍。”口气中一点遗憾也没有了。商户指明要些什么，有图样规定，釉彩颜料都一一指明，美这种行货曰艺术，那是我师傅张允信过人之处，我觉得别扭。“我不与外国人一起走。”卡片上写着：可林钟斯总经理。我不响。“不相信？”待我要走，大家纷纷露出真情，蛋糕茶点不停地送将上来，连布朗也和颜悦色，稿子也不改得那么一塌糊涂。她走了。子群说笨还真笨，她失望地说，“不如到天香楼去，斋菜上市了，好吃斋菜云吞。”电话铃响，我接听。“这也算是光荣？”老张跟我说：“子君，你简直是一个艺术家，埋没天才若干年。”安儿嘱我尽快去看她。我抬起头，金发、蓝眼、棕色皮肤、高大，这不是昨夜误会我同唐晶同性恋的那个男人吗？——且慢。同事知道我辞职，纷纷前来问长道短，忽然之间把我当作朋友，消除敌意，其实我又何尝是他们的对手，他们土生土养，老于斯死于斯，而我，我不过是暂来歇脚的过路人，难为他们在过去一年如临大敌似地对付我。她说：“如今你才有资格被吊膀子。”“辞职？”他愕然，“为什么？没有人在这个关头辞职，我们正要升你。”“你不会饿死的，相信我，子君，与我拍档，我们将生产最富艺术性的陶瓷商品，我们的作品将扬名天下。子君，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同时对我也有信心。”但是我对这份枯仓的职业不是没有感情的，它帮我度过一个庞大的难关，使我双脚站隐，重新抬起头来做人，我怕一旦离开它，我的头又会垂下来。竟把老张的家当自己的家了。“我倒还没找到加油站。”我们把酒带到一间一流的法国餐馆去，叫了蜗牛、鲜芦荀、烧牛肉，却以香港人作风饮酒，白兰地跟到底。“太热闹了。”唐晶叉着腰，吊着眼梢大骂，“你们耍花枪，请回家去，你们要男欢女爱，也请回家去，竟跑到这里来杀野，惹起老娘的火，连你十八代祖宗都揍，岂止打你这个八婆？滚滚滚！”她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鳄鱼皮手袋。第二天我又在报摊上看到史涓生的彩照。“你真看得开，几时落发做尼姑去？”“我不喜欢，太土了，土工艺品有很多要经过改良，否则单是‘可爱好玩’，没太大价值。”“——已经注册了，下个月中行礼。”子群说。声音中没有太多的欢喜，也没有什么不愉快，她在叙述一件事实，像“星期六上午到会议室开会”一般。“有什么事，师傅？”我握住拳头嚷：“不公平，不公平。”我手中拿着涓生给的本票，转来转去地看。“以后我不再超时工作，亦不求加薪水，总之天天倒牌做好功夫，下班一条龙，”我笑，“做女强人要待来世了，但我比你快活逍遥呢，唐晶。”“嘿，与师傅斤斤计较，你占两万。”第二天醒了，去上班。史涓生一副蠢相，眼睛有点睁不开来的样子，辜玲玲照例咧着嘴，像猎头族族长与他的战利品合照。我连忙结帐，与唐晶走到马路上去大笑。“是的，”唐晶说，“低级有低级的好处，人家不好意思难为你，只要你乖乖地，可以得过且过，一旦升得高，有无数的人上来硬九九藏书网是要同你比剑，你不动手？他们压上头来，你动手？杀掉几个，人又说你心狠手辣，走江湖没意思。”我笑眯眯地说：“唐晶，我认识你三十年，却不知你心恨谁，你倒说来听听。”“现在流行得很。”没吃到主餐已经很有酒意，不胜力，我们以手撑着头聊天。“身体任由它铁锈色陶器原色好了。”老张说，“他怎么会舍你取他人的呢？”“明天吃午饭好不好？”“我想一想。”安儿掩嘴笑。过没几天，涓生便把房子的余款给我送过来，我感慨万千，为了这栋房子，过去一年间省吃省用地付款，甚至连今次安儿回来度假，我也借用唐晶的车子。不要说是奢侈品，连普通衣物也没添置一件，那些名店在卖些什么货色，我早已茫然，真应了齐白石一颗闲章上的话：“恐青山笑我今非昨”。我坐下。电话又响。“是吗？所以我跟老张同居都得告诉你？”我冷冷地问。唐晶后来说我；“真佩服你，与前夫有说有笑的，居然不打不相识，成为老友了。我就做不到这一点，我这种人一辈子记仇，谁让我失望，我恨他一生。”“不可以。”唐晶说。“子君，做朋友不是一定要交心，你怎么了？”车子到家，我说：“谢谢你，再见。”终于他们其中有一个沉不住气，走过来，问：“可不可以允许我坐下？”“别拿言语来推搪我，哪来那么多会开。”终于他们提到婚事。我非常鲁莽地问：“怎么，春天来了？”我跑到老张的大本营，又开始做小丑。我劝道：“你哪来的火气？”“不妨与你的好朋友唐品商量一下，你在陶瓷方面绝对有天才，我没有必要恭维你，要助手，随便可以抓到一大把，城中每一个落魄的人都自称艺术家。”唐晶笑出来，“管它公不公平，我买了一瓶‘杯莫停’，来，明天上我家来，咱们喝干它。”我心酸地想：其实我又何尝是个多是非的人，唐晶也太小心。子群总算得到一个归宿。“子君，”她诧异。“别孩子气。”“有时与子群通电话，她说的。”“你真想穿了。”唐晶拍着大腿。我皱皱眉头，以厌恶兼夹好奇的心情买了那本周刊，同其他市民的心态一样。“你若尊我一声师傅，我就教你路，徒弟，何必为五斗米而折腰呢？”“子君，男人很容易就会爱上你。”老张温柔地说。我苦涩地反问：“为什么不，车子在哪里？”救星驾到，我松口气。“据说已经同居了。有人看见他俩每早到文华吃早餐。”我怵然而惊，我太自私了。“布朗待你可好？”一整夜我都想致电唐晶：怎么？以轻描淡写的口吻，同居了？不是最不赞成同居吗？自由职业事如其名，太自由了，收入也跟着自由浮动起来，我怕吃不消。“三十五岁的美？”我站起来，“我有点事，我先走。”“你口气像我的妈。”“艺术品断不能五百五百地生产。”我截断他。我细细打量她，她连耳朵都泛起红霞，这是前所未有的奇事。陈总达却嚎叫起来，“你打我老婆！你打我老婆！”奇怪，忽然之间又拍起老婆的马屁来。我叹口气，世间上哪来这许多可怜寂寞的人。我笑，“有是有的，做到武林至尊，号令谁敢不从之时，大大的有意思，别虚伪了。”“不要脸。”我骂。我更加震惊，已到这种地步。我？艳若桃李？子群愕然，“她没与你说起，你们不是几乎天天见面？”唐晶是“唯有饮者留其名”派之掌门人。我略略放心，“要是被我查出来，你当心。”钟斯问：“为什么子君递辞职信时你立刻批准？我对这件事一点消息都没有？”陈老太拖着丈夫便打楼梯处撤退，电梯也不搭了。我抬头。什么地方都会撞见熟人，站我身前的正是可林钟斯，我目前的大老板，简直有缘，处处都碰头。老张冷笑，“倒下来时切莫怪我。”“怎么，大班走了？”是允信。“隔壁街。”他说，“怎么一下子就生气了？不是与你朋友说得好好？我看你也吃得很多。”他是一个金发的美男子。“啐！”“不行，人各有志，我拿五天大假，连同周末七天，其余时间下了班来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