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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阅读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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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风错[出版书] 作者:尘印

    只是他一时半会的幻觉,他也甘心沈沦……

    他突然冲动地反手握住了申无梦的手,「申无梦,再帮我做最后一件事,替我杀一个人。」

    申无梦一怔,却没有犹豫,颔首道:「你要我杀谁?」

    「我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只要忆起默林中的不堪经历,苏未名周身就不由自主在晚风中起了恶寒,嗓音亦遏制不住地发了抖:「那时我醉得太厉害,没记清楚那、那畜生的样子和声音,就记得他一直在笑。我怎么求他,他都不肯放开我。他武功又那么高,我根本就反抗不了。」

    他用力深呼吸,才压下胸口翻涌的强烈屈辱感,续道:「我那年是回来给奶奶奔丧的,在默林里碰到了那畜生。他开口就叫我小家伙,应该认得我。不,是认识慕遮,才把我当成了慕遮。我怀疑他就是小筑的人,可是这些天我暗中看过,论年岁,不会是现在这些

    年轻子弟,葛堂主他们也不像是这种淫邪之徒。也许那畜生已经离开了断剑小筑,又或者是十年前来小筑吊唁的江湖人。申无梦,如果你能找出那个畜生,就帮我杀了他。」

    他一口气说了半天,忽然意识到申无梦一言不发,手却冰凉一片。男人的目光,震惊到极点。

    苏未名被申无梦的眼神刺伤了,颤抖着放开了男人的手掌,茫然道:「你是不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肮脏?呵,是我没用,保护不了自己,连那禽兽是谁也不知道,我真是蠢到无可救药……」

    他怎么就一时头脑发热,竟将自己最不可告人的阴暗过往全盘倾吐?!纵使申无梦原本对他还有那么一丁半点的怜悯,如今也肯定只余下鄙夷。

    这一刻,苏未名几乎没勇气再面对申无梦,只想落荒而逃。抱了琴从石凳上站起,刚要转身,被申无梦牢牢拽住了右臂。

    申无梦的脸在暮色里完全失去了血色,苍白如纸。每一字,都像是他费尽力气,才从干涩的喉咙间挤出。「未名,你真的恨不得杀了那个人?」

    那还用问?!苏未名只觉申无梦问得多余,可对上男人眸中无尽悔意,他猛地僵硬。

    电光火石间,他什么都明白了──那个面目模糊,被他憎恨了整整十年的人,就是站在他眼前的申无梦。

    他呆立,不知道自己这刻还能说点什么。

    被苏未名似哭又似笑的表情骇到,申无梦近乎哀求地道:「未名,别这样……」

    「……放……手……」,苏未名发僵的肢体终于恢复了知觉,慢慢伸出左手,去掰申无梦紧抓着他胳膊的五指。

    「我只是喜欢你才会那么做,未名,你信我。」明知此时苏未名听不进任何辩解,申无梦仍是不愿放弃。「我确实不知道你和慕遮是孪生兄弟,一直都以为我见到的是同一个人。如果我早些发现,我绝不会弄错的。」

    苏未名的手停了一下,申无梦正惊喜地以为有了转机,猛听一声大响──

    瑶琴被苏未名掷落草地,摔成两截,七弦齐断。

    「你我从此,就如此琴……」苏未名喃喃道,竟又木然一笑:「你以为我是慕遮,才那样做的,就像藏剑阁那晚一样。我知道,我从来都只是慕遮的替身。申教主,我不怪你,只请你放手。」

    「未名!」

    「申教主,请放手。」

    面对苏未名空洞的目光,申无梦不敢再刺激他,只得松开了苏未名的胳膊。

    苏未名叹口气,转身缓步走回藏剑阁,走进书房,然后关起了房门,将紧随其后的申无梦挡在了门外。

    他异常的安静让申无梦心底直冒寒气,颤声道:「未名,你有什么怨气,冲着我来就是,千万别做傻事!」

    房内沈寂依旧,只闻苏未名平缓的呼吸声。

    申无梦一惊更甚,「未名,开门!不然我只好破门而入了。」

    他顾不上会惹苏未名生气,扬起了手,正待震破木门,门后终于传来苏未名一声叹息:「我不想再见到你,申教主,你走罢,别让我更恨你。」

    申无梦绝美的脸容一阵扭曲,然而举起的手,终究没有落到门上。他隔着房门苦笑道:「我已经错了二十年,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走。未名,你一天不肯见我,我就在这里等一天。」

    长久的缄默后,他只听到苏未名毫无起伏的两个字:「何必。」

    无悲无喜,亦无留恋,似无波的死水。

    申无梦周身剧颤,记忆中,苏未名从未用这种口气说过话。他宁愿苏未名对他大怒大骂,嘲讽挖苦,尽情发泄满腔怨恨,也不要苏未名平静如槁木死灰。

    「未名……」他悔不当初,可再多懊恼与追悔,也无法令光阴逆流。

    他颓然坐倒在走廊的靠栏上,任渐浓夜色一寸寸,吞噬了他的身影。

    崭新的桌椅家h,由脚夫挑着,络绎送进独活山庄。之前破烂的屋瓦门窗,也都修缮一新。

    白雁多日来愁眉不展,全无心思理会琐事,重整山庄全赖苏幕遮忙碌奔走,此刻见苏幕遮又在吩咐脚夫安置摆放家h,她心中委实过意不去,歉然道:「苏二公子,这些天多亏了你相助,我真不知该如何谢公子才好。」

    苏幕遮微微一笑:「白姑娘太客气了,你是弱质女流,又是家兄的朋友,我理当帮忙,何况这些小事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听他提到苏未名,白雁胸口一阵钝痛,眼窝发酸,只觉再多看一眼苏幕遮的容颜对自己都是种折磨,她借口要做针线活,快步离开。一路上避开往来脚夫,只往僻静无人的药圃走,不想被人窥见她即将掉落的眼泪。

    秋重霜寒,园中草药长久无人料理,枯萎过半。白雁匆匆奔进白无常生前炼药的那座小茅屋,关上门板,终于忍不住伤心,抽噎起来。

    哀伤之际,oo的几声异响传入耳中,她以为是茅屋被风吹动发出的声音,没在意。但不久后,又听到同样的声响。这次她听得清楚,声音是从角落里那座赤铜小药鼎里发出的。

    白雁一惊收了泪,过去揭开药鼎盖子,仔细一看,小鼎里有一条两寸来长毫不起眼的黑色蜈蚣,瘦得如条细线,正在药鼎内壁上缓慢爬动。

    药鼎里还残留着些许碧绿色的粉末。那黑蜈蚣爬到一处粉末处便停了下来,只有头部还在微微转动,似乎在吞食粉末,片刻后爬回药鼎底部,不再动弹。

    白雁心中一动,大伯生前最后炼制的,就是七伤丸,这鼎中的粉末色呈碧绿,肯定是炼药时余下的。药鼎盖得严实,这条黑蜈蚣不可能自行爬入,应该是被大伯放进去一同炼药,却不知何故竟活了下来,又逃不出药鼎,只能靠七伤丸的药末为食维生,居然存活至

    今。

    既然蜈蚣没被这剧毒的药末毒死,体内必有相克之物,拿它入药,说不定就能解了七伤丸的毒性。

    白雁精神大振,拿袖角包住手指,探手入鼎,想把蜈蚣抓出来。谁知那蜈蚣看似慵懒,实则十分警觉,白雁手指还没接近,蜈蚣就飞快爬到了另一边。

    白雁怕它逃出药鼎,赶紧将盖子重新关上,费力地抱起药鼎,走出了茅屋。

    苏幕遮还在厅上,老远望见白雁抱着个赤铜小鼎走来,他一怔,飘身上前,替白雁接过了药鼎,奇道:「白姑娘,你拿这做什么?」

    「快、快回小筑去!」白雁抓住他衣袖焦急地道:「苏公子的毒能不能解,就靠它了。我们赶快回去,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苏幕遮更觉奇怪,追问之下才得知兄长竟身染剧毒,时日无多。难怪他这些日子以来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却又说不上原因。他俊脸一沈,道:「白姑娘怎么不早说?」

    「是苏公子不让我告诉别人的。」白雁首次见这一贯温雅含笑的人动怒,心底泛寒,颤声道:「苏公子他是不想让你为他伤心才瞒住你,你别生他的气。」

    苏幕遮长叹,心知白雁说的是实情,也不便再责怪这少女,微一点头,带着白雁疾步往外走。

    几样精致菜肴,一壶佳酿,盛在黑漆描金的托盘里,被厨房仆役交到申无梦手中。

    申无梦嘴边始终挂着丝苦涩笑容。他一手端了饭菜,慢慢地走回藏剑阁。看到书房门仍跟他离开时那样紧闭着,他苦笑更深。「未名,已经两天了,你就吃点东西罢。你不想看到我,那我把饭菜放在门口,我会走开。」

    无人回应他。

    申无梦黯然放下托盘,走到长廊尽头。

    远山迤逦,枫红似火。

    秋色明媚浓艳,书房内那个牵动了他毕生心绪的人,却在一日日步入死亡,而他,竟连守在苏未名身边,执手陪伴苏未名走完此生最后一段路的机会亦求不得。

    怅惘间,思绪悠悠飞到了连城江上。夜雨滂沱,那人就在风雨中无声流泪,脆弱无助得像个被大人无情遗弃的孩子,颤抖着伸出沾满雨水的冰凉手掌,放入他手中。

    那时的苏未名,一定盼着他能永远握紧他的手,不离不弃,可他却终究没有把握住。

    刹那错手,难道就注定永远地失去?……

    申无梦瞬息间只觉拂上他眼角的旭日光辉竟火辣灼痛,似乎要将他整个人由内而外烧伤,他难耐地闭起眼帘,良久,才努力让心情平复下来,转身走向书房。

    托盘仍在原来的位置,文风未动。这结果虽然早在申无梦意料之中,他胸口还是揪心地痛。苏未名竟是铁了心宁可绝食,也不愿再与他相见。

    他拿起饭菜,隔门恳求道:「未名,就让我最后再看你一眼。只要你把这些饭菜吃了,我就走,从此再也不来纠缠你。未名?……」

    书房内静得出奇,甚至听不到丝毫气息。

    申无梦面色大变,一掌拍开房门。

    苏未名不在,榻上被褥尚留有余温。

    一定是趁着他之前离开藏剑阁去厨房拿饭菜的那段间隙走的!申无梦霎时惊慌失措,放下托盘,一跃下楼。刚往小筑大门方向奔出几步,倏忽顿住脚步──苏未名说过不想客死他乡,肯定不会离开断剑小筑,多半还在小筑某个隐秘处藏着!

    他旋身,急跃回藏剑阁楼下最西边的一间空房。屋内四壁萧然,也没有窗户,除了墙上悬挂着半柄铁锈斑驳的断剑,空无一物。

    申无梦走到断剑下,用力一拉剑柄,那堵墙壁发出连串低响,向左右缓慢分开。暗黄灯光也随之泻出,照亮了墙后一条通往下方的地道。

    这间密室,是苏幕遮时常用来闭关练功的所在。要在小筑里找个隐蔽的藏身之处,申无梦自然第一反应就想到了这密室。他有预感,苏未名就躲在里面。

    地道仅有数十步,申无梦一眼就看到了苏未名挺拔的背影,正坐在檀木书案旁,如老僧入定。

    「未名你果然在这里。」

    申无梦松了一大口气,竟有种失而复得的狂喜。他走到苏未名身后,涩然笑道:「回书房去吧。只要你答应我别再绝食,我可以立刻离开小筑,不再惹你生气。」

    苏未名仍坐得笔直,连背后发丝也没有稍动。

    申无梦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卑微过,可他依然低声下气地继续诉说:「我知道你不肯相信我,不过我现在说的,都是实话。没错,这么多年以来,我看着守着的人,是慕遮,那是因为我以为慕遮就是我第一眼喜欢上的那个孩子,就是你啊,未名,可我没想到会阴差

    阳错地认错了人,还一错就是二十年。」

    纵使如此,他仍是难以自拔被苏未名深深地吸引,乃至彻底沈沦……

    「你还记得你在谷底受了伤的那晚上吗?其实从那时起,我就觉得你更像是我最初认识的那个孩子。我怕会对你着迷,会对不起慕遮,只好故意疏远你,却根本不管用。你被任三法抓走后,我根本没心情再去找幕遮,就想着找你。未名,二十年前,我喜欢上的人

    ,是你,二十年后,仍旧还是你。」

    密室里,只有他清朗醇厚的声音在回响。苏未名始终罔若未闻,动也不动。

    一股寒气悄然自申无梦脚底升起,他终于觉察到一丝不对劲,弯腰凑到苏未名耳边大叫了一声未名,苏未名仍未回头。

    离得近,申无梦看到苏未名耳根肌肤泛着青绿色,诡异之极。他脑海顿成空白──未名,已经聋了?!他适才的肺腑之言,未名根本一个字也听不见!

    他用力抱住了苏未名。突如其来的拥抱终是让苏未名震了震,回过头来。

    几天不见,苏未名面庞也隐约透出股青气,双眼雾蒙蒙的,定定地对申无梦看了一阵,似乎才看清楚来人,抓住申无梦双肩,想推开他。

    未名的眼睛,也快失明了吗?申无梦紧搂住苏未名,从无一刻像此时痛心。「未名,未名,你才是我真正在乎的人,你听得到吗?」

    怀中人自然不会回答他,兀自不停挣扎着,试图挣脱他的双臂禁锢。

    申无梦笑了,悲怆而绝望。

    半生执着等候,最终竟是这样不堪的结局?

    「……不要……」他不要苏未名至死,都以为自己只是慕遮的替身。

    他猛地扣住苏未名后颈,将人按倒在书案上。狠狠吻上苏未名苍白中微呈青绿的嘴唇,吮吸、撕咬……疯狂地攫取着苏未名的气息。

    「呃啊……」纠缠的唇瓣间,有血丝滑落。

    双腿被分开折压到胸前,身体被火热的异物强硬贯穿,苏未名全身痉挛,暗哑地呻吟着,原本推拒的双手却在男人狂乱的进出中逐渐发软,转而揽住了申无梦起伏的腰背。

    「……未名,你能感觉得到我么?未名……我喜欢的人,从来只有你……」

    申无梦紧抓住苏未名的腿弯,如着了魔似地撞击着身下这具魂牵梦萦的紧涩身体,不时低下头,找到苏未名汗湿的眉眼、锁骨,频频亲吻。

    蓦地,他腰间一麻,无法动弹。

    苏未名缓缓收回按在申无梦软麻穴上的手,推开身上人,喘息片刻,才找回力气,整理好衣裳,拾级而上。

    「未名!」申无梦红了眼,眼睁睁看着苏未名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地道尽头。

    第十八章

    申无梦五内俱焚,一口真气行岔了,几乎吐出血来,急忙收敛心神,引导内息全力冲击被封的穴道。真气行完一个周天,已冲破了穴道。

    匆匆一整衣衫,他跃出密室,回到藏剑阁楼上遍寻无人,更是惶恐不安,拔腿直奔小筑大门。揪住个值守的护院劈头问道:「可有看见苏公子出门?」

    那人唬了一跳,支吾道:「你是说门主?他刚骑马出去──」

    申无梦顺着那人所指的方向,望见苏未名一人一骑,已行出老远。他放开那护院,发足急追。

    刚拐上条林间岔道,斜里陡地有个人影惊叫一声,跌倒在申无梦前方。

    申无梦一眼已看清那人是个乡间老妪,摔得鼻青眼肿,满嘴都是血。他急顿住飞纵中的身影,免得踩上人,弯下腰去扶那老妪,忽然左肋剧痛入骨──

    五根血红的手指,宛如铁爪,插进了他肋下。

    他吃力地直起身,盯住偷袭者狰狞淌血的脸。「你居然还躲在小筑附近……」

    「哈哈哈,我的仇还没报,怎么舍得离开你呢!」任三法狂笑,猛起一脚,踢飞那老妪,将申无梦抵到身后一株树干上,独眼痴痴相望,呢喃道:「这次你再也别想逃走。申无梦,有我陪你同归于尽,你高兴么?」

    「咳……」申无梦微张口,血丝便陆续涌出,他却笑了,用温柔得近乎情人呓语的声音喟叹道:「你实在太可怜,就让我来帮你罢。」

    他轻飘飘地抬起右掌,移向任三法的额头。动作很慢很慢,然而任三法的独眼里尽是惊恐。想要后退,才发现自己插在申无梦皮肉里的右手被强大无比的力量牢牢吸住,根本无法挣脱。

    泛着淡紫雾气的手掌轻若无物,落在了任三法额上。

    「不!────」凄厉的呼号很快就戛然而止。任三法整个人不停地抖动,从头到脚全被一层氤氲紫雾裹住。

    片刻,申无梦缓慢收回了手掌。紫气散去,里面的人独眼圆瞪,露在衣服外的肌肤均变成了深紫色。

    「本来看在你已经是个废人,我不想赶尽杀绝,可你不该逼未名服毒。」申无梦轻轻地又咳出一口血。

    对面的任三法被气息袭到,突然间像堆面粉般簌簌碎开,头发、衣物、皮肉、骨骼……尽成齑粉。

    风过,灰飞烟灭。

    但即便将此人挫骨扬灰,也无法挽回苏未名的性命……申无梦跪坐在地,大口呕血,肋下血如泉涌。

    他已无力再去追逐苏未名。

    头晕目眩之际,他依稀听到有马蹄声朝他这边而来。他竭力凝聚起目光,见前方两骑逐渐逼近,前面那匹马上的人,青衫随风,赫然竟是苏未名。

    未名居然回心转意,回来了?!狂喜如浪潮瞬间席卷了申无梦,他心情激荡,连咳了几口血。

    「申教主!」苏幕遮惊诧地翻身下马,上前搀扶起申无梦。「申教主,你怎么伤成这样?难道有强敌进犯小筑?你──」

    申无梦根本没听进去,只紧紧扣住了苏幕遮的手。「未名,别走……」

    苏幕遮尴尬地刚要出口否认,却见申无梦头一低,竟晕了过去。他忙架起申无梦上了坐骑,一夹马肚,与白雁疾驰向断剑小筑。

    骏马扬蹄,飞奔在寂静群山间。

    苏未名的视线已十分模糊,他睁大双眼,凭记忆努力搜寻着昔日曾经走过的路。

    溪流映日,岸边草色青黄,树影婆娑……

    到了。他无声轻笑,下了马,一拍马臀,想叫马儿自行回小筑去。那骏马却只在他身边转绕,不肯离去。苏未名扬鞭在马臀上狠抽了两记,骏马吃痛,终是悲鸣一声,撒蹄奔逃。

    苏未名默然看着骏马消失,才缓步走到株桃树下,慢慢倚树坐下。

    风吹草舞,流水潺潺,鸟雀啁啾,他都听不到。整个天地一片静谧,唯有黄叶随风缱绻,慢悠悠地飘摇,掠过他眼前。

    他出神地望着纷飞坠落的叶子,惘然笑。很快,他也将和这些落叶一样,枯萎,腐烂,最终归于尘土。

    本以为自己已经万念俱灰,到头来,他终究还是不忍心让申无梦看到他恐怖万分的死状,躲进密室中,却依旧被男人找到了。

    想到申无梦适才大力的拥抱,火热的唇,在他体内疯狂的律动,他闭起双目,颤抖着摸上自己的嘴唇。皮开肉绽,都是激吻时被申无梦咬破的。他也同样咬破了男人的唇瓣。

    想抗拒,却更想记住那人的味道。

    恨与不恨,爱或不爱,至此已毫无意义。脑海里一幕幕闪过的,全是与申无梦相处时的情形。

    火光闪耀里,男人紧抱着他为他取暖,那温柔凝睇的眼神,让他刹那不知身处何方……

    ……「已经洗干净了,味道还不错。」男人递过几枚野果,上面犹沾水珠……

    同样修长有力的手掌,穿过瓢泼大雨伸到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男人凝视他的目光里,流转着他最怕看到的爱怜……

    乱石崩云间,男人凌空飞扑而至,抱住他,与他一起往下坠……

    无数散碎又鲜明的画面占据了心胸,几乎要将苏未名溺死在昔日追忆里。

    带着这些回忆死去,也不错。至少他这短暂的一生,不算白活。

    苏未名苦笑着睁眸,却发觉眼前发暗。

    已经入夜了?他仔细一看,才辨出身前不知何时竟站了个人,遮住了日光。那人身形极为眼熟,灰衣灰发,神情倨傲,竟是师祭神。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苏未名一惊就想站起身迎敌,转念想到自己已是快死的人了,何苦白费力气再去跟人争斗,便又懒懒地靠回树身。

    「苏门主,你还真是悠闲啊……」师祭神微挑起灰眉,居高临下疑惑地审视起苏未名。

    他刚才已经在苏未名跟前站了好一阵子,可后者似乎完全没有警觉他的存在,现在虽然看到了他,也依旧无动于衷,实在叫他猜不透这伪君子在打什么主意!

    不过……他冷眼打量着苏未名憔悴微青的气色,眉头皱得更紧。「怎么过了几个月,你的伤不见好转,反而加重了?你──」

    发现他不论说什么,苏未名的神情都没有什么变化,师祭神终觉有异,转头问身后一个头发乌黑满脸皱纹的老人:「药泉,你看他是怎么了?」

    那老人看着苏未名,也露出惊疑之色,忽然抓起苏未名的脉门。

    苏未名这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懒得动弹,任由老人摆布。

    老人一边把脉,一边又翻过苏未名的耳朵看了看,面色凝重,道:「尊主,他是中了剧毒,已经聋了。」

    「哦?是什么毒,可有救?」

    药泉摇头,「这毒我从没见过,可得好好钻研一番,至于能不能解,现在也说不准。」

    师祭神此行前来江南,正是因为接到师兄衣胜寒的书信,得知师兄已去过天一教总坛的地下灵殿,启开前任教主申无梦的玉棺,竟是空空如也。再联想到断剑小筑那老仆身手出神入化,又会使紫罗飞烟掌,且对他掌下留情,十有八九,就是申无梦乔装的。

    为了慎重起见,他决定亲自走上一趟,查个水落石出,不想却在这里撞见了苏未名。他略一沈吟,凌空弹指封住苏未名几处要穴,挟着人跨上坐骑。对药泉道:「走,先去断剑小筑。」

    两骑沿着溪流走出没多久,天空中忽然响起几声宏亮的禽鸟鸣叫,两头体态庞大的大鹏鸟从空中急掠而下,敛翅落在马匹前方,惊得两匹骏马接连倒退。

    两头巨鸟羽翼颜色迥异,一作赤红,一作灰褐,神态却都十分骄傲,只顾彼此磨蹭着毛茸茸的脑袋,似乎对两匹马儿不屑一顾。

    一个容貌冷峻英挺的黑袍男子坐在赤色羽翼的鸟背上,吁了口气,道:「师祭神,我总算追上你了,你和药泉赶快回祭神峰去吧!咦,这不是苏门主么?你抓着他干什么?」

    「胜寒,祭神峰出了什么事?」

    「你放心,既没着火也没人死伤,有麻烦的人是我。」

    衣胜寒唉声叹气,黑着脸悻悻地道:「还不是因为那个关山雨,活得好好的,偏要没事找事,捅了自己一剑,弄得自己半死不活的。师父是傻子,他那个姓何的徒弟也疯癫,竟然带了关山雨找到我门上,要醉秋救人。你也知道醉秋的脾气,他见了姓关的身受重伤

    ,就非要用自己的血来救姓关的。我又拗不过他,只好带着他们一块上了祭神峰,想叫药泉用醉秋的血炼药救人,没想到你和药泉往断剑小筑来了。废话少说,快回去救人,醉秋肯定快急死了。」

    光看这小师兄咬牙切齿的表情,师祭神就知道衣胜寒这些天是浸在了醋缸里,不禁失笑,揶揄道:「怎么?姓莫的小子一着急,你就没辙了?胜寒,你倒是被他收得服服帖帖啊!」

    衣胜寒瞪了师祭神一眼,跃下鸟背,没好气地道:「我没空跟你耍嘴皮子,走罢。骑马太慢,我让赤翼载你们回去。灰翼与你们不熟,你们驾驭不了它。」扭头又警告药泉:「你救人归救人,可不准取醉秋太多血。醉秋要是有什么不舒服,我唯你是问。」

    药泉眼皮一翻,不睬他。

    师祭神听着好笑,旋即又蹙眉道:「我还想去小筑打探下那老仆的底细。」

    「那人应该就是师尊。你上次跟师尊动过手,还是别再惹怒他为妙。你先回祭神峰,我去查探。」

    「也好。」师祭神微颔首,他素来眼高过顶,傲视世人,但对昔日师尊始终心存几分敬畏。掌力一送,将药泉稳稳托上赤翼背部,自己带着苏未名也飞身坐上鸟背。

    衣胜寒怪异地看着他,「你要把苏门主也带回家去?师祭神,你不是一直骂他是个伪君子,对他恨得牙痒痒的么?怎么不干脆宰了他?」

    「他中了毒,我现在动手,胜之不武。等药泉替他解了毒,我自然会再跟他算旧账。」

    衣胜寒恍然大悟地哦了声,大笑:「你可真好心情,医好他再打,哈哈哈!我看你是闲得发慌,没事找事吧!」

    师祭神难得地没跟衣胜寒争辩,唯有眼神微暗,落在了苏未名脸上。

    自始至终,苏未名都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表情淡漠依然,无惊无惧无愤怒,似乎半点也不担心命悬人手。

    师祭神视线逐渐下移,对苏未名唇瓣上明显遭人咬噬的小伤口凝视片刻,最终移目,嘴角扬起一抹莫测高深的笑意。

    赤翼一声长鸣,展开双翼,!翔飞天,须臾便化作一点小小的黑影,飞入天际斑斓绚丽的火红晚霞中。

    藏剑阁里,灯火通明。

    申无梦盘膝坐在书房内的软榻上,闭目打坐。肋下伤口已由崔大夫上药包扎妥当。任三法那一抓并未用上毒功,虽然抓得极深,尚不至于危及性命,但面色仍因失血过多变得一团惨白。

    运气两周,他缓慢睁开双眼,望向坐在对面的苏幕遮和白雁。

    神智清醒后,他就意识到自己昏迷时紧抓不放的人是慕遮。此刻体力稍复,嘶声问道:「还没找到未名吗?」

    苏幕遮摇头,面带忧色。「我已经派人四处寻找,还没哥哥的下落。」

    白雁看着案上的赤铜小药鼎,好不容易为苏未名找到一丝生机,满怀希望地赶回来,不料却扑了个空,她低泣道:「申教主你说苏公子他已经失聪,眼睛也看不清楚东西了,他应该走不远,就怕、就怕路上出了意外。」

    她说的,正是申无梦最担心的事。申无梦再也坐不住,勉力跨下软榻。「我去找他。」用力猛了,肋下才止住血的伤口又开始渗血,转眼就将刚换上的衣服染红了半边。

    苏幕遮拦住步履踉跄的男人,将他扶回榻上,轻叹道:「申教主你这个样子,怎么还能轻易走动?」他走出书房,随口叫过个正在藏剑阁附近巡走的护院,吩咐那人去请崔大夫过来。

    那人应声离去。

    苏幕遮转身正待返回书房,猛闻头顶上空一声鸟鸣,嘹亮惊人。他抬头,入目便是头硕大的灰褐色巨鸟,鸟背上还坐着个黑袍男子。

    「你?!」看到明明被师祭神带上赤翼的人居然又出现在断剑小筑,衣胜寒大吃一惊,从鸟背飞落廊间,指着苏幕遮愕然道:「你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苏幕遮认出这男子半年前曾与师祭神一同来过小筑寻衅,他冰雪聪明,心念微转间已知这男子必定刚见过兄长,疾声道:「阁下见到的那人正是家兄,敢问他人在何处?」

    衣胜寒愣了愣,尚未理清头绪。一阵低咳传出书房:「慕遮,是什么人?他见过未名?」

    这人声音尽管极为虚弱,却仍清醇如美酒。衣胜寒忍不住面露惊喜,恭谨地道:「师尊,是弟子胜寒。」

    屋内之人显然有些意外,顿了顿,才道:「进来。」

    「是。」衣胜寒一整衣容,跟在苏幕遮身后进了书房。望见榻上人和十年前没什么变化的绝世姿容,心底暗暗称奇,不敢多看,忙跪地行礼。

    「是你!」申无梦也是一呆,第一次出手驱赶师祭神时,他就见过这男子,还以为是师祭神邀来的帮手,不料竟是自己那个长不大的大徒弟!可他记得衣胜寒天生怪症,无法成长,几时变得如此高大英朗了?不过眼下不是纳闷的时候,他示意衣胜寒起身,问道:

    「你在哪里见过未名?」

    苏幕遮在旁解释道:「家兄未名与我是孪生子。」

    衣胜寒终于明白过来,见师尊一脸焦灼,他不敢隐瞒,将先前之事原原本本地告知申无梦。

    听说苏未名被带回了祭神峰,申无梦倒是略松了一口气。有药泉施救,应当能将未名的毒伤拖延些时日。

    他指了指药鼎,道:「慕遮,带上它,我们这就去祭神峰。」

    衣胜寒暗地里直叹气,劝道:「师尊,以你的伤情,现在根本没法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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